漫话鲁迅:现代中国最痛苦的灵魂

2015年03月06日17:33   文化专栏  作者:钱理群  

  文/新浪专栏 文化谭 钱理群

  我讲座的题目是“漫话鲁迅”。我想跟同学们讨论一个问题:大家都说鲁迅的作品很难懂,但它到底难懂在什么地方?有一种说法就是鲁迅作品文字很难懂,或者说它的写作背景搞不清楚。这个问题其实很好解决,因为现在研究鲁迅的著作,比鲁迅的著作多得多。你随便找一本来,它就会给你介绍社会背景、有关的知识。我觉得,难就难在要真正地弄懂鲁迅很不容易。到底他在想什么?到底他要讲什么?要知道他真正的意思非常困难。

  为什么这么说呢?鲁迅自己有过说明,他说“我所想的和我所写的不一样”,“我为自己写作和为他人写作是不一样的”。这就很麻烦了。我们所读到的是他所写的,但和他为自己写的、他所想的不一样。他的大多数著作都是为他人写的,那么,我们怎么能知道他自己的意思是什么呢?鲁迅自己也有一个解释,他说很多人都说我说的是真话,当然,我也并不想讲假话,但是,我并没有把我所想讲的话完全地说出来,我只是把我想说的一部分讲出来了,很多人都说我很冷酷,第一是冷,第二是冷,第三是冷。如果有一天,我把我心里所想讲的话,就是那些最黑暗、最悲凉、最可怕的话说出来,如果还有一个人愿意听我讲话,那么这个人就是我的真正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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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仅如此,鲁迅在1936年去世之前,还写过一篇文章《我要骗人》。这个题目确实非常触目惊心。他讲了这么一桩事:在一个冬天的早晨,我走出家门,碰见一个小女孩,这个小女孩她是来募捐的。中国每年都不断地会有水灾或旱灾,这小女孩就是为灾民募捐的。而在当时,正是处于国民党的腐败政府的统治之下,所以鲁迅很清楚地知道,这小女孩所募的款,是不可能落在灾民手里的。用鲁迅的话来说,辛辛苦苦地募来的钱,恐怕连水利局的老爷们抽烟还不够。因此,在鲁迅看来,她的募捐是完全没有意义的。但是面对着这个热情、天真的孩子,能告诉她说她做这事没意义,别做了吗?我不能这么说。不但不能说,还必须对她说:“小孩子,你做的事非常有价值,我一定支持你。”鲁迅于是拿出一大笔钱来给这个小女孩,这小女孩非常感动,说先生你实在太好了,我不要这么多钱,钱太多了。于是鲁迅牵着她的小手,走到一个商店,用大钱兑来小钱,再把小钱交给小女孩。小女孩紧紧地握住鲁迅的手,说先生你太好了,我代表全体灾民,对你表示感谢。于是那小女孩走了。鲁迅看着这小女孩越走越远,他的手上还可以感觉到这个小女孩手的温暖,但是正是这温暖像火一样烧灼着鲁迅的心,因为他骗了这个孩子。但是鲁迅反过来想,我能不骗这孩子吗?我能不骗人吗?他又举了个例子说,我有一个八十岁的老母亲,她已经很老了,所以她天天梦想着死后能够上天堂。尽管我明知道死后没有天堂,但是我必须骗我的母亲说,老人家你做了一辈子善事,你死后一定上天堂。鲁迅进而想到,当今之中国,难道是披露真实的时候吗?我们能够把我们真实的想法都说出来吗?不能。于是“我要骗人”。

  不知道诸位听了这个故事怎么想,说实在,我每一次看到这文章,都受到一种震撼。我觉得一个人要说真话固然很难,但是,能够像鲁迅这样正视自己时时刻刻不得不说假话的困境,这需要更大的勇气。我们每一个人时时刻刻都面临着这样一个两难的选择,事实上我们每个人时时刻刻都在那里说假话。但是有谁像鲁迅这样敢于正视自己,渴望着说真话,但是又不能不说假话、不能不骗人的这样一种深层的困境,有几个人敢于正视这一点?所以鲁迅说,我是不能把我心里想的话全部说出来,我只能说一部分。

  那么怎么理解为自己说和为他人说的不一样呢?鲁迅有一个说明,他说我的写作是为三种人写的。一种人是那些为中国的独立、自由、民主、平等、富强而艰苦奋斗的志士仁人们。这样一些志士仁人,他们在中国的生活是非常艰难的,他们非常孤独、寂寞,因此,我必须在一旁为他们呐喊助威。所以我必须说一些光明的话,说有希望的话,我不能说很悲凉的话,因此我就在夏瑜的坟上加上红白的花圈。尽管鲁迅对夏瑜坟上有没有红白花圈,夏瑜是不是后继有人,是心存怀疑的,但是他必须加上这样一个红白的花圈。鲁迅说他写作的第二种对象是一些正在做着好梦的青年,也许正包括在座的诸位。面对正在做着好梦的这些青年,他又怎么忍心去打破他们的好梦呢?是不是太残酷了呢?鲁迅写作的第三种对象非常特别,他说,我是为我的敌人而写作的。他说我经常吃鱼肝油,注意我的身体健康,不是为我的老婆,也不是为我的孩子,而是为我的敌人。就是不要让那些敌人生活得那么美满,就要在他们面前老站着那么一个黑色魔鬼似的鲁迅。站在那儿,他们觉得不舒服,我的目的就达到了。既然是为我的敌人写作的,我就不能把我内心的痛苦说得太多,我不能在敌人面前显示我的痛苦。因为一显示,敌人就会说了,你看,鲁迅多痛苦呀。我有痛苦,我独自承担。我一个人跑到丛林中,自己舔干净身上的血迹,我决不在敌人面前显示我的任何痛苦。

  因此,无论是对那些孤独的寂寞的中国的志士仁人,还是对那些做着好梦的青年,或者是敌人,鲁迅都不能把他内心的痛苦,内心里最黑暗、最悲凉、最可怕的思想和盘托出,他必须有所遮蔽。这就是说,鲁迅的作品就像冰山一样,有浮出水面的,但底下隐藏着更多东西,他的意思就表现在浮现和隐蔽之间。而且从根本上说,一个人的思想,特别是一个人属于他自己的独特的一种生命体验,是不能用语言表达的。一旦用语言表达了,这思想就被简单化了,甚至可能被曲解了。所以鲁迅说,“当我沉默的时候,我感到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我感到空虚。”真正的鲁迅是那个属于沉默的鲁迅,你看默默无言的鲁迅,才是真实的。因此,鲁迅的很多最珍贵的思想,随着他的去世,我们看不到了。这不仅是鲁迅,可以说人类一切最伟大的思想家、文学家,他们都把自己的思想带进棺材里去了,这是人类永恒的悲剧。但是话又说回来,鲁迅毕竟留下了一些东西。他说,为我自己写的和为他人写的不一样。这就告诉我们,鲁迅作品有两类,而在他为自己写作的作品里面,可能有更多的、更真实的鲁迅。今天人们谈论得最多、读得最多的鲁迅作品,譬如《呐喊》、《彷徨》的大多数,以及鲁迅的杂文,基本上都是为他人写作的。或者是为了那些孤独的改革者、中国的脊梁,或者是为了那些做着好梦的青年,或者是为了他的敌人写作的。真正为他自己写作的,鲁迅自己交代得很清楚,就是《野草》。

  鲁迅说,《野草》里面有我的哲学,而且他说,《野草》是属于我自己的。他不希望青年们看他的《野草》,那是完全属于他个人的东西,是最具有鲁迅个性、最属于鲁迅个人话语的一个作品。鲁迅的《野草》就成为我们去接近鲁迅灵魂的一个窗口,或者提供了一个途径,我们可以通过《野草》去了解那些也许是更真实的鲁迅的思想。当然,即使是《野草》,也仍然有所遮蔽,只不过相对于其他作品来说,它遮蔽得少一点。因此,《野草》里充满着更多的可怕的、悲凉的、充满绝望之意的那样的鲁迅的声音。今天我来漫谈鲁迅,主要是和同学们讨论鲁迅的《野草》,讨论鲁迅的《野草》里的哲学。鲁迅自己说,他的《野草》是在夜间写作的。所谓夜间写作意味着什么呢?鲁迅说过,一个人在白天和在晚上是不一样的。在白天,包括此刻,我们都穿着衣服,都戴着一个面具。譬如我现在是戴着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的面具出现在诸位面前的,这个面具对我是有所遮蔽的。到了晚上,特别是到一个人独处的时候,面具摘下了,衣服脱下了,面对一个赤裸裸的自我。但是还不行,因为还有皮肤,这皮肤也是个遮盖物,因此必须把皮肤掀开来,露出里面那个血淋淋的筋肉,那才是最真实的。这是血淋淋的真实,但是有多少人敢于正视它呢?在这个意义上说,鲁迅的《野草》是一个地狱,当我们面对《野草》的时候,就有一个问题:你敢不敢正视血淋淋的真实。如果你敢,你就进去;你不敢,用鲁迅的话来说,“趁早离开”。今天在座的诸位也有一个选择:进去还是离开?我想我们还是进去吧!

  在进去之前,还要交代两点:第一,《野草》是散文诗。诗是很难讲的,诗只能去领会;诗是含混的,要你去感悟。你觉得有那个味道,又说不出来,那你就读懂诗了,一讲诗就完了。我今天要讲课,但必须明确告诉大家,我讲课是冒着将鲁迅简化甚至歪曲的风险的。举个例子,当年北大俞平伯教授讲宋词,选了几首词念完,说:“好啊,好词!好词!好啊!”就不说了,课就结束了。(笑声)面对这样的老师,这样的讲课法,你怎么做学生?就要看你会不会听了。会听课的学生,你就会琢磨:这么多宋词中,俞先生为什么选择这几首?俞先生说“好词好词”决不是随便说的,然后你自己去读,去体会。到最后你体会到了,你也摇头晃脑:“哎呀,好好好!”你就懂了。读文学都该这么读法,别去搞那套一二三四五,中心思想、段落大意,那就糟了。读《野草》也是这么种读法,读得似懂非懂就是懂了。(笑声)我今天讲课,是不得已而为之,听完我的讲课,如果在座的有二百人, 五个人回去认真读《野草》的原著,我这个演讲就达到目的了。你一读原著,我任务就完了,你应该把我所讲的忘掉,这叫“过河拆桥”。 因此,讲课最主要的目的,不是讲一些什么东西,而是诱惑同学觉得《野草》“好啊好啊”就行了。第二,鲁迅的哲学是非常丰富和复杂的。鲁迅自己说过,有两种思想在不断起伏,一是人道主义思想,一是个性主义思想。《野草》集中讨论什么问题呢?是讨论作为个体的生命,它的深层困境这样一个问题。所以《野草》是有一定的限度的,它展现的是鲁迅哲学的一个侧面,而不是全部。

  下面我就分点来说了。第一方面,鲁迅把个体生命放在从过去到现在到将来这样一个历史的纵坐标中,来考察人的个体生命的生存困境。首先是讲“将来”。在生活中遇到困难的时候,我们一般人常想,改变一个环境就行了,把希望寄托到将来。所以人类关于将来,有种种幻想,譬如西方世界有乌托邦,中国世界有大同,都是属于人们的对未来的想象。人们总是想象未来是无限完美、完善的、没有矛盾、没有斗争的一个终结点,鲁迅把它概括成关于“黄金世界”的想象。对此,鲁迅提出了一个疑问:如果有一天真的到了黄金世界,还有没有黑暗?鲁迅回答说,有,不但有,还会有将叛徒处死刑的事情发生,还会有新的死亡。为什么呢?鲁迅讲了一个非常简单的道理,他说人总是这样的:曾经阔气的人想复古,正在阔气的人想维持现状,还没有阔气的人想改革;过去如此,现在如此,永远如此。到了黄金世界也是一样,当然黄金世界里“阔气”的概念可能跟今天不大一样,但是那个时候仍然有曾经阔气、正在阔气、还没有阔气的人。而那些正在阔气的人,常常是掌握权力的人。还有人想继续革新,在正在掌握权力的、正在阔气的人的眼睛里看来,他就是叛徒。那些人就会利用他们所掌握的权力将这些革新者处以死刑。就是说,在一般人认为,好像黄金世界是个没有矛盾、没有斗争的世界,但是鲁迅却看见了新的矛盾、新的斗争,甚至看见了新的死亡。这就是《野草·墓碣文》里所说的“于天上看见深渊”。人们看见是天堂的地方,鲁迅看见的是深渊。由此,鲁迅得出一个非常重要的哲学结论:“至善至美的东西是不存在的。”

  围绕这样一个命题,鲁迅展开了一些论述。譬如他说,十全十美的人是不存在的。如果拿十全十美来要求人,那我们都不配活了。还有,十全十美的书也不存在。如果有的话,那么图书馆的书就没了。我们通常说一曲音乐或一幅画好到极点了,达到了一种艺术的“极境”。而鲁迅说,什么叫“极境”?“极境”就是“绝境”。当两个朋友好得不得了,恨不得穿一条裤子时,那么,你就明白了,这两个人马上要吵架了。宣布到极境的时候就是开始分裂的先兆,或者孕育着分裂的危险,所以至善至美的未来,是人类给自己制造的一个神话。鲁迅的任务正是粉碎这个神话,《野草》很多篇都是粉碎这个神话的。譬如说,《野草》里有一篇《过客》,说一个人从小开始就不断地往前走、往前走,走到半路上,遇见一个老人和一个小女孩,于是过客、老人和小女孩之间展开了一个哲学的讨论——“前方是什么”。是什么在等待着诸位呢?小女孩说,前方是一个美丽的花园。这个小女孩是一个乐观主义者,她觉得未来是美丽的花园。而那个老人说,前方是坟。那么这两个答案哪一个真实呢?显然是后者。但是确认了前方是坟之后,老人和过客之间又展开了一场争论。老人说,既然前面是坟,我就不需要再往前走了,我应该坐下来休息了。这是很多人的哲学。而过客说,我明知道前面是坟,但是我仍然要往前走,我仍然要努力、要奋斗、要反抗。所以鲁迅在给他的学生、后来成为他妻子的许广平的通信里说:你这个小鬼呀,你们年轻人是为光明而奋斗的,我可不是这样;我不相信未来是光明的,但我仍要奋斗的,我仅仅是为了要和黑暗捣乱而奋斗。这就是不同的哲学。

  《野草》第一篇叫做《秋夜》。秋天的晚上,如果你走出庭院,你可以看见庭院里有各种各样的花草。墙角有一朵粉红色的小花被秋风吹得浑身发抖,脸涨得通红,但是她却微笑着,她是乐观主义者。她为什么微笑呢?因为有一个诗人告诉她,虽然现在是秋天,但秋天过去春天就要到来了。英国诗人雪莱说过:“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我不知道诸位读了怎么样,像我们这样的五六十年代的大学生们,这首诗给我们以巨大的鼓舞。当我们遇到困难的时候,一想到现在是冬天,但是,冬天来了就意味着春天要来,于是我们就乐观了,我们就奋斗了。(掌声)这小红花的乐观主义,是建立在一个什么样的逻辑前提下的呢?是建立在春天必然到来,而且来了就不走了,春天永驻,这样一个前提下的乐观主义。但是大家知道,这样一个前提是虚妄的命题,是一个伪命题。而在小红花的旁边,正好有一棵枣树。枣树也做了个梦,做了一个落叶的梦。什么梦呢?就是现在是秋天,秋天过去了是春天,但是春天过去了又是秋天。但是这棵枣树,即使明知道春天来了要走,明知道春天之后是秋天,它仍然把它铁一样的枝干笔直伸向天空。也就是说,枣树的反抗是不以春天是否到来,不以春天是否永驻为前提。来也罢,不来也罢,永驻也罢,不永驻也罢,反正我就要反抗。这就是两种哲学,前者是年轻人的乐观主义,建立在一个虚妄的命题下;后者是中年人和老年人的悲观主义,但是它是建立在一个面对现实的基础上的。

  鲁迅就是这样粉碎了这种关于未来的神话,以堵住我们一种精神的退路。“未来”不行,那么“过去”怎么样呢?于是,人们又给自己制造了种种关于过去的神话,这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怀旧情绪。当今之中国,是充满了怀旧情绪的。譬如我这次到南京来,参加南师附中百年校庆的筹备会,来的都是白发苍苍的老校友。我们来干什么呢?我们就是来怀旧的,说当年的附中多么好啊!每一次聚会都是怀旧的会,而且你可以发现一个规律,在这个怀旧会里最起劲同学,大概是现实处境不甚好的。现实处境很好的同学,一般对这个不太感兴趣。(笑声)人们用怀旧来安慰自己,因为在现实生活中,心灵破碎了,需要怀旧以弥补自己破碎的心灵,因此自觉不自觉地就把过去美化了、理想化了,甚至把它神化了。最近这几年,大家经常请老将军来作报告。老将军每次报告都说老夫我当年如何如何勇,如何如何打胜仗。我这个人可能受鲁迅影响太深,比较讨厌,我听报告时常常想:这些老战士难道他们一辈子永远打胜仗吗?他们打过败仗没有?我想可能打败仗比打胜仗的时间要多得多。他为什么不回忆当年打败仗的时候,如何狼狈,如何悲惨,如何可笑呢?这其实是人之常情。人总是避重就轻,总是把那些苦难的、不幸的、不愉快的事情尽量地忘掉,把那些美好的、愉快的、轻松的,尽量地凸现出来。人的这种记忆的选择性,这种避重就轻的选择性,是可以理解的。但是鲁迅之为鲁迅,或者说鲁迅之可恶,就在于他有悖于常情,他的感情选择和常人不一样。他不是避重就轻,而是避轻就重。哪样不愉快,他偏回忆哪一样。

  在《野草》里面有一篇很有名的文章,是回忆童年生活的,叫《风筝》。这篇文章已经选进了中学语文课本里了。大家不妨把鲁迅这篇《风筝》和当下许多作家所写的回忆童年的文章来作一个对比,你会发现,鲁迅在回忆他的童年的时候,他什么也不回忆,他只回忆一件事。就是他小时候,有一天突然发现他的小弟弟不见了,他到处找,后来在院子背后角落里找到了小弟弟。小弟弟在干什么呢?糊风筝。春天该放风筝了。作为长兄的他却勃然大怒,你怎么玩物丧志,你怎么不好好读书啊!把风筝抓过来撕了个粉碎,扔在地上踩烂了。在座的,如果你当过哥哥、姐姐,恐怕你小时候大概都不同程度上做过类似的事情,但是有谁记住呢?鲁迅记住了,而且把它提到非常高的高度。他说,这是一次精神的虐杀。既然是精神的虐杀,是不是可以挽回呢?于是鲁迅特地约了他的小弟弟两人再来放风筝。但放着放着就没劲了,两个人都已白发苍苍,还放什么风筝呢?所以这是一个不可弥补的罪过。鲁迅又想,我向弟弟当面道歉,当面忏悔,说对不起呀,弟弟呀,我犯了一个错误,请你原谅。如果弟弟说我原谅你,那么我就赎罪了,他原谅我了。但他弟弟却说,哎呀,我记不得了,我根本不知道有这事情。这就是说,期望弟弟原谅也得不到。因此,这不仅是一次精神的虐杀,而且是一个不可挽回、不可原谅的罪过。你看,鲁迅把这事说得多可怕啊!鲁迅最后说,现在有春日的温暖和冬天的肃杀,我们选择什么?一般人都选择春日,没有人去选择冬天的肃杀,但他说我宁愿躲到冬天的肃杀里,而不愿意跑到春日的温暖里去。他的感情选择非常特别,为什么呢?因为冬天的肃杀更接近真实,而春天的温暖,是人自己给自己制造的一个神话,是一个精神的避难所。

  “过去”这个神话也打破了,人还有什么地方可以逃呢?就是死亡。一般老百姓会说,哎呀,我活够了,活一辈子了,死了就一了百了了。但是“讨厌的”鲁迅要提一个问题:死后,怎么样?喜欢追问“以后”,是鲁迅思维的特点,鲁迅总是追问以后怎么样。五四时期最流行的妇女解放的口号是“娜拉走出家庭”,鲁迅却偏偏要问:娜拉走出家庭以后又怎么样呢?鲁迅回答说:走出了还是要回来。现在不是很多人都提倡妇女回到家庭吗?大家说黄金世界好,鲁迅问:黄金世界到来以后,还有没有黑暗?现在鲁迅又问死后怎么样,这对“以后”的追问正是表现了鲁迅思想的彻底性。于是就有了我称之为奇文的《死后》。别的文章可以不看,这文章非读不可!是非常奇特的一个想象。鲁迅想:人如果死了,运动神经不起作用了,但是人的感觉神经还在,将会发生什么事情?他就这样想象:我死了,躺在地下,我突然觉得很不舒服,因为殡仪馆的工人粗心大意没把我的衣服弄好,折在背后,非常不舒服,但我不能动,我只能忍受着。你看,鲁迅这个人有多敏感!我躺着,上面过来一辆车子,车轮压着我的头,我都觉得牙齿发酸。这个感觉非常妙啊!压得你牙齿发酸。这还不算,有几个人走过来了,大概是来开追悼会的。一个人说:“他死了。”一个人说:“他死了。”一个人说:“他死了!”或者表示悲痛,或者表示高兴,或者表示惋惜,或者幸灾乐祸,等等。可我听了却很愤怒,我死就死,关你们什么事儿?为什么让你们或高兴或悲痛或惊讶呢?鲁迅对死后的追悼会看透了,不过是活人表演而已,与死人毫无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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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关键词: 鲁迅 哲学 绝望 野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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