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新浪专栏 文化谭 云也退
我泡中文论坛时发过一个帖,谈了谈对《平凡的世界》的看法,主标就四个字:“道德图腾”。若不是写了这个帖,我今天对这部小说的印象怕是要淡薄到撩不起来,连写这么一篇文都做不到了。
赵本山最失败的春晚小品《红高粱模特队》,里面有句点睛的台词:“我觉得劳动者是最美的!”这是路遥的心声,他真诚地这么认为,其败也在此。我那时写道,我就是看不上路遥在书里写了太多的俊美青年,几乎每个做过点事的正面人物,相貌都差不到哪里去,尤其是女性。倘若我重读《平》,读到孙少平发现最穷的郝红梅是班里最漂亮的女生这个情节,我肯定把书丢到一边:这啥呀,太假了!但是,想当年第一遍读的时候,我倒是真真为少平感到庆幸的,好像觉得一个女人的美姿颜,是心善男人应得的酬答。
也许,这个“第一遍”就是《平凡的世界》的意义所在:我在适合的时间读到了适合的书,我的一段心智发展到底是被它画上的句点。我现在更愿意将读它视为一次变相的“成年礼”:它彻底地、过分地满足了我的一些精神期待,让我在读完之后猛然醒悟,这些期待其实很幼稚。
城乡关系:取悦作者自己的浪漫田园
在从毛时代往邓时代过渡的这段时期,出现了不少文学思潮,而路遥不属于其中任何一个。农民情结拴住了他的问题意识,他不像很多同行那样,着力于以小说来揭露之前十几年里的可怕混乱,而是专注于城乡二元体系里农民的日子(爱情之类的,其实始终在其次)。路遥曾说,他要写下自己心智的“血泪史”,不想取悦大众,可是,动机未必能得出相称的结果:《平凡的世界》没有取悦读者,却“激励”了他们。从九十年代到新世纪初,仍有大批读者,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接触到的此书,表示受到了小说的鼓舞。
孙氏兄弟的奋斗的确有激励作用,但这种励志的代价,是在现实刻画方面有所趋避,套上一些固定的、老套的人物关系设定。农村绝不美好,何况是黄河流域的陕北,自新中国成立伊始就形成了鲜明的城乡分立格局,到了《平》所描写的时期,两者的差距越拉越大。路遥对此似乎有种敏感;他的确热爱自己的农村,从《人生》到《平凡的世界》,他还一直在设法让城里女性爱上农村的农民,不管是黄亚萍与高加林,还是田晓霞与孙少安,莫不如此。
他这样做,可有搞“城乡一家亲”的初衷?没有。在《人生》里,路遥已明白地显露了自己的偏好:农村出身的好青年高加林,融不进城里的生活,而他移情别恋的那个黄亚萍,怎么都无法让人产生好感,好像是她把高加林带进了(所谓“小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歧途。结果,高回到农村,重新亲吻土地,非得有这么个结局,路遥才觉得这部小说立住了脚:这趟写作,才是对得起他自己的所爱所念的。
高加林的故事,带给人的困惑大于释然;而孙少平呢,则是释然大于困惑——他跟田晓霞的关系是符合传统期待的,类似董永配七仙女,勤劳憨厚的男性喜获仙子的爱。孙家兄弟,一个物质致富(精神上当然也不差),一个精神致富,虽然晓霞为救人而丧生洪水(这段情节在书中特别有名,很多人都能背出路遥的原句),按现在人冷血的说法,构成了全书的一大“泪点”,少平头上的光环,却是被点得更亮了的:他可是烈士所爱的男人。
这些内容,在我看来,都只有一遍的可读性。晓霞是城里人,一个共产党干部的女儿,而少平是农民子弟。揆诸这个国家的一般经验,尤其鉴于邓时代开始后的国情,普通城里人对乡下人的印象,可以说,是多少本“田野浪漫主义”小说都美化不了的。然而,《平凡的世界》以男女之爱轻松地跨越了这道藩篱,将它淡化,所以,我说它回避了致命的矛盾,只为满足读者(更是作者本人)的一个很初级的期待:看一场超越出身的美丽爱情;有情人必成眷属,别的都是浮云。
性别模式:城市女人是“污染源”
孙氏兄弟和高加林一样,都是路遥心目中男性英雄的代表。不论结局如何,他们都相貌堂堂,正直而不乏野性魅力,吸引着城里女子的爱慕,也证明了“劳动者最美”。但这个劳动者只能是男的,这是黄土高原的自然属性;爱上劳动者,等于爱上了这片土地,方才能得到作家的钟爱,相反,对劳动缺少感情的城里人,则威胁着乡村的宁静和清洁,书中的懒汉王满银,经常勾搭不三不四的城里女人,就是一个明证。
女性也可以是劳动者,例如孙家的小妹孙兰香。然而,路遥是把她男性化,他对兰香的肯定,是对其身上的粗朴的男性气息的褒美。与城里女人污染农村男人(有《人生》里的黄亚萍为证)相反,农家女子接受教育、进入城市,却是给城市带去农村男性的某些良好特质。孙兰香品学兼优,读中学时就干体力活挣钱,凭着精神力量熬过生活里的各种艰辛,这种农村女性,在路遥眼里,可比杜丽丽之类做着诗人梦的城市小女孩要实在、可亲多了。
为了巩固这一性别模式,路遥还安排了一个城里人吴忠平,作为孙兰香的反面。吴不是坏人,但家境较好,自幼不知农村的艰苦,于是,在路遥的笔下,他是一个彬彬有礼,心善,却又拘谨害羞,在与兰香的恋爱中缩手缩脚的人物。这里,路遥清楚地传递出他的信息:远离稼穑,男人也要丧失阳刚,而俯身土地,胼手胝足地讨生活,就是女人也能出落得豪迈而美好。
《平凡的世界》的主力阅读人群,恐怕都还在渴爱的年龄,好人之间的爱是多么符合他们的期待,就像当初的我也被感动过一样。都是踌躇满志,即将踏上奋斗之路的人,认同孙氏兄妹没什么难度,要是读过路遥的创作手记《早晨从中午开始》,则更容易接受小说里设计的那一套理想化的城乡人际关系,灌输的那些生活信念。我们向这部小说以及路遥本人求取的东西很少:一点前进的动力,一点乐观。在这个意义上,你完全可以把1986年获茅盾文学奖的《平凡的世界》同那年开播的央视版《西游记》相提并论——它们的励志级别是基本一样的。
“苦行者”:乏味无趣禁锢想象力
它们也都已进入到“情结”的范畴里,情结无法化解,无法根除,只能时时抚摸,思量,缅怀。对作家的种种先行观念,一些僵硬的人物设定,人们宁可不去推究它们的来历和是非,而选择保全第一次阅读时的体验。至此,阅读和重读,其实已不再具有完全的意义。另一方面,路遥“苦行者”的个人形象亦影响着我们对他的作品的评价,就好比听柴静讲话,我们往往提前作好了被感动的准备,而不能单纯地审辨她所说的内容。
路遥虽然歌颂劳动者,可他本人,不用说劳动了,连生活自理都很困难。他有过两次婚姻,配偶都是知青,根据其传记作者的描述,他的性格极不宜家,由于闷头写作,他对家庭采取一种粗暴的、类似家长制式的管理,竟至于在临终前夕签署了离婚协议。作家在现实中的乏味无趣,事实上禁锢了他的构思,使得他在构思男女之情时缺少想象力,在处理城乡关系时,方式也近乎脸谱化,一个套路走到底。
热爱《平凡的世界》的人,恐怕多半也了解过路遥的生平——他的写作状态何其“主流”,很长一段时间都作为事迹来传颂。当然了,今天的人已经对煽情的东西有了免疫力,但更关键的是,我们必须了解心理学上的一个术语:“劳力辨证误区”,说的正是人们往往会误认为,对一件事投入很大,就一定是值得珍惜的。花费五年十年完成的作品,要彻底推翻,恐怕比自杀还心疼;而“劳力辨证误区”则提醒我们,即使你在一件事上辛劳了很久,最后也要保持一定距离去看待其结果:它,仅仅是一个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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