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话鲁迅:没有他,我们眼前一片黑暗(3)

2015年03月06日17:33   文化专栏  作者:钱理群  

  现在我们讲第二个方面,就是鲁迅怎样横向地考察人的自我和他者的关系。他者,可以概括为三种:敌人、爱我者和群众。

  首先讲敌人。这是很宽泛的概念,就是你要办一件事情,对你形成阻力的东西。《野草》里有一篇《这样的战士》,他说这个战士,拿起投枪,向他的敌人掷过去,明明前面有个敌人,但当他把投枪掷过去的时候,那敌人不见了,就变成“无物之阵”。我们一般打仗是摆开阵势,敌我双方阵营分明,这是传统战争。而现代战争,敌人找不到,但却存在,这叫无物之阵。这无物之阵比有物之阵更可怕,就像我们中国传说的“鬼打墙”,你半夜走到荒野里,前面分明有鬼,一拳打过去,鬼不见了。就像办一件事情,分明阻力重重,你的事情办不成,但是却找不到原因在哪里,找不到反对你的那个阻力在哪里。这恐怕是我们作为中国人几乎时时刻刻遇到的事情。鲁迅说,在中国,要搬一个铁炉子都要流血。在我看来,更可怕的就是时时刻刻遇到些无物之阵。我经常举一个例子,是我自己生活中的例子。我1981年研究生毕业,留在北大,当时面临一个问题:我要把家属从贵州迁至北京。迁户口是很难的事情,所以我当时到处找人、托人,所有的人都对我点头微笑,说钱理群我们非常同情你,完全理解你,我们完全支持你。没有人反对我,但是就是迁不来。最后我就绝望了,我对我的夫人说,你做好准备,你不要想来北京了。我窝了一肚子火,想找到个地方发泄都没有,我还得向所有的人点头微笑。一个人如果想做事的话,就会时时刻刻遇到无物之阵。

  无物之阵有什么特点?鲁迅作了一些概括。首先,无物之阵实际上是你的敌人玩了一种花样,或者是反对改革的人的一种手段。一般来说,当你要做一件事情,提出一个革新的倡议的时候,这反对你的人,首先,他就要利用他的权力把你压下去。如果压不下去,他一定改变面孔,转而说对你表示支持、同情。其实他是反对你的,但他对你点头微笑。所以鲁迅说,当今的中国,改革的旗帜插过去了,满世界都是改革、改革、改革,你看中国有谁说反对改革?没有人说。但是真的都赞成改革吗?没有。点头微笑,摆出“无物之阵”,是一种反对的手段。一旦你的改革遇到了困难、挫折,他就反攻倒算,那就不客气了。鲁迅说在中国,“改革一两”,好不容易改革集合起来有一两的成绩,一旦反攻倒算,“反动十斤”,要厉害千百倍。其次,无物之阵其实就是千百年来所形成的习惯势力,是千百万人的习惯势力,这种千百年的和千百万人的习惯势力是最可怕的。鲁迅称它们是“无主名无意识的杀人团”。它一方面要杀人,阻碍你;另一方面,它没有名称,又不是故意的,甚至是出于善良的动机来反对你。所以,鲁迅说最可怕的不是敌人当面射来的炮弹,最可怕的是你的战友从背后射来的冷箭,你的慈母和你的爱人善意的误进的毒药。鲁迅说,无物之阵可怕,在于它含混不清,有某种模糊性,所谓“事出有因,查无实据”,你就没办法了。

  鲁迅提了一个很有趣的问题和大家讨论:最可怕的鬼是什么样的鬼?有的人说,三头六臂的鬼最可怕,或者有千只眼睛、万只手的鬼最可怕。鲁迅说这不可怕。尽管有三头六臂、千万只眼睛,你总还有个具体的数字,一具体就不可怕。最可怕的是混沌鬼,没有眉毛没有眼睛,混沌一片。鲁迅又举了一个很有趣的例子。他说当年很多人都反对武则天,著名文人骆宾王就写了一篇檄文,列举了武则天的若干罪状,用了文人所可能想象的最恶毒的语言来骂武则天。他以为这一骂,武则天要气疯了,结果武则天看完之后微微一笑。为什么呢?无论你用多恶毒的语言骂她,列举她十大罪状,武则天一看,心里有数了,我不过十条而已,你再骂也就这样。所以鲁迅说,骆宾王书生气十足,我要是骆宾王就不这么办。我怎么办呢?我把武则天拉到大庭广众之中,譬如说在今天这个场合,当着大家面,我说:“大家看啊,这个武则天,她多么多么……”然后对她指指点点,我不说了。我这一点,她一抖;我一点,她一抖;我不说,她看我不说就越发紧张,不知道下面是什么东西。这含混不清、不明确就可以置她于死地。这个最厉害,你碰到无物之阵含糊不清的罪名你最伤脑筋,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要补充的是,鲁迅在某种程度上说,就是被中国的无物之阵所杀害的。鲁迅的思维具有特殊性,他的感情选择和表达方式和大家也不一样,鲁迅实在是所有人的公敌,所以他也是自己的敌人,这是鲁迅的最大的特点。所以他时时刻刻感觉到有敌人从四面八方要反对他,但是又不知道敌人什么时候、什么地点、用什么方法来反对他,所以他始终停留在一种准备战斗的状态。这个人在说话了,是不是要反对我了?他赶紧去和他搏斗。我们今天回过来看鲁迅当年和这些敌人的搏斗,更多的是他对,就说明他有远见,他有预见性,但也有搞错的。人们说鲁迅多疑,鲁迅是多疑,这个不必回避。但是为什么多疑呢?就是他遇到了无物之阵。这个无物之阵是真实的,有很多敌人反对他,但是具体这个敌人什么时候、什么方法、在什么地点来反对他,是含混不清的。再加上他是诗人,想象力特别丰富,所以你想一个人一天到晚在那里准备打仗,必然身心交瘁。所以我们民族最伟大的思想家就被无物之阵给害了,这个大家别忘了。我想每个人,只要他生活在现实中,就会感到无物之阵的可怕,会感到时时刻刻被无物之阵包围着。

  鲁迅谈第二个问题,是和爱我者的关系。“爱我者”也是一个很广泛的概念。父亲、母亲、老师、同学、朋友、兄弟姐妹等等,都是爱我者。那么是不是爱我者总能给我以灵魂的安慰和安宁呢?也不见得。这里讲《过客》的一个细节。这“过客”从生下来就开始不断地往前走、往前走,他身上的血都流干了。这个时候,小女孩出于对过客的同情,就拿了一小块破布交给过客,说,先生,你拿着这块破布来包扎一下你的伤吧。显然这块破布是具有象征性的,象征着爱我者对我的理解、同情、温情、温暖。像过客这样的战士,他怎么对待人们对他的理解、同情、温情呢?他的第一反应是非常高兴地把这小块破布接过来了,说,谢谢你,谢谢你。这就说明,像鲁迅这样的过客,他是非常孤独、非常寂寞的,因此,他从内心渴望着理解、同情和温情。但是,过客仔细一想,又把这破布毅然决然地退回去,说,我不能接受你这块破布。他又拒绝了这种理解、同情和温情。他不但拒绝,相反还说了一番让人很难理解的话。他说,我不但要把这片破布还给你,而且我要像老鹰在死尸上盘旋一样,我要诅咒你的死亡。这就提出一个命题,叫做“诅咒爱我者的死亡”。

  这是一个很令人费解的命题。鲁迅在跟许广平的通信中再一次地讨论这个命题。许广平的哥哥死了,因此许广平非常悲痛,她写信给鲁迅说,我走在马路上,看见很多和我哥哥一样的青年人,他们活活蹦蹦的,我心里很嫉妒,为什么这些和我没有关系的人那么好好地活着,和我最有关系的哥哥就死掉了呢?这可谓是人之常情,就是跟我没关系的人死了也无所谓,跟我有关系的最好别死。而鲁迅说,我和你相反,越是和我亲近的人,我越要诅咒他死亡。再举个例子,鲁迅有一个好朋友叫许寿裳,许夫人去世了,鲁迅作为他最好的朋友,当然要发去唁电。但是鲁迅这个唁电非常有特点,他首先对嫂夫人的不幸去世表示无限悲痛,这是真的。但紧接着说了一段让人费解的话。他说,同时我要为嫂夫人的去世对你们的孩子们表示祝贺。祝贺亲爱者的死亡。这是什么意思呢?这也构成了鲁迅《野草》研究中的一个难题:到底怎么理解这个诅咒爱我者的死亡的问题?幸亏当时有一个北京大学学生,写了一封信给鲁迅,说不懂这句话什么意思。鲁迅给他一个回答。幸而有这回答,我们今天算是懂了鲁迅的意思。他说道理非常简单,我给你举两个例子。假如说我和你不相识,你不给我写这封信,我们两个之间互不相识,也就是说,我们两个之间没有任何情感的联系,如果有一天你成为我的敌人,我会毫不犹豫地把你打死。但是现在,我们两个有了这种情感的联系以后,你再成为我的敌人,我要向你开枪的时候,我要发抖,我要犹豫不决了,我不能够自由地按照我的意思把你打死。第二个例子,也许更能说明问题。他说我有一个80岁的老母亲,她生活在北京,她快死了,她非常爱我,她时刻关心着我的一举一动。我在上海,当我想按照自己的意愿做一件危险的事情,尽管这是我自愿去做的,如果没有母亲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去做这件危险的事情。但是,因为有了母亲,有了母亲对我的爱,我在做这件危险的事情的时候,就会想,我这样做会不会给母亲带来痛苦,我就不能够按照我的意愿去自由地做我想做的事情。

  在这里,他提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命题,就是说,当一个战士或者一个人,你要取得思想和行动的绝对自由的时候,这种爱我者的温情,常常会妨碍你的思想和行动的独立自由。因此,鲁迅得出一个结论,说人的思想和行动的独立自由,常常容易挫跌在爱上。爱固然可以给你以力量,但爱也会成为你的一个牵制。鲁迅在考察自我和爱我者的关系的时候,他发现了一种矛盾:一方面,渴望着爱我者对我的爱、理解和温情;同时,又恐惧于甚至要拒绝这样一种爱。渴望爱又拒绝爱,这就构成鲁迅这样一个具有强大的独立的自由意志的知识分子的一种生命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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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关键词: 鲁迅 哲学 绝望 野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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