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缺少这样一个读书的视角:感同身受(3)

2014年12月23日14:00   文化专栏  作者:薛仁明  

  《史记》里面一开始写韩信的那几个故事,如果让它们和自己发生联系,你就会读出不一样的讯息。韩信还没有出道之前,司马迁写他的第一个故事,是说他因为很穷,寄人篱下,就找了一个亭长朋友寄食。结果,那个亭长的老婆看他很不顺眼,最后索性天还没亮就煮了饭,先在房间里吃掉,等到吃饭时间,再假意说今天不开伙。韩信看了一下,知道是咋回事,就一怒而去。大家读到这里,不妨设身处地去想,今天换成是你寄人篱下,你跟那个嫂子有没有可能搞到那个地步?我们寄人篱下时,通常姿态会比较低,一大早总会问:“嫂子,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即使是虚情假意,也得做个姿态。既然是寄人篱下,我们就不能太惹人家厌,是吧?!

  但是,大家读《史记‧淮阴侯列传》时,会发现韩信有一个很特殊的“本领”,就是他在这种状态之下,有办法特别惹人厌。司马迁写的第二个故事,是韩信到河边钓鱼,脸色苍白,一看就知道好几天没吃饭,有个在旁边漂棉絮的漂母看他可怜,就把饭分了一些给韩信吃。韩信很开心,就跟她讲,将来我有了出息,一定会重重报答你。后面司马迁又特别写,漂母很生气,骂了他一顿。我估计大家不会花太多心思去想,为什么漂母会生气?按理说,韩信这话说得入情入理,那为什么漂母要生那么大的气?

  再下来,就是韩信在淮阴市井遇到那几个不良少年,看他不顺眼,叫他从胯下爬过去之事。我猜,大家很小就读过这个有名的故事,可是因为没有感同身受,所以未必会去细想。大家可以想想,这些不良少年与韩信是不是第一次相遇?换句话说,这“胯下之辱”,到底是个偶发事件?还是那群痞子蓄意已久的行动呢?事实上,韩信是个淮阴本地人,也是个无业游民,每天就是这么地晃来晃去,而那几个市井无赖当然也是游手好闲,成天也是那么瞄来看去的。换句话说,这几个不良少年老早就已看韩信不爽了。之所以看他不爽,表面的原因,是这些不良少年所说的,你长得那么高大,每天带着剑,可是我觉得你是个胆小鬼。如果他们真觉得韩信是胆小鬼,说实话,他们就不必挑衅了。挑衅一个胆小鬼,那多可笑呀?!

  这三件事大家合起来读,才能感觉到韩信的确有种特殊的姿态,在他还那么落魄时,就自视极高,因此四处让人看了刺眼。司马迁写了这三件事之后,直到最后的“太史公曰”,才又特别提到,后来他进行田野调查,去了趟淮阴,听当地人说,韩信还没出道前,志向就跟别人很不一样,素有大志。这个话讲得很含蓄,说白了,就是他志向极度远大,因此眼高于顶,姿态很高。估计平常要不下巴微微上抬,要不就是眼神会流露出一抹不屑。淮阴人还跟司马迁讲,韩信母亲去世时,因为穷,没能力好好埋葬,却特别找了一个地方当他老妈的坟地,那个地方,周边可以安顿个一万户人家。这是什么意思?基本上,韩信已经在想,将来他母亲的坟,会是一个某某陵。等到他娘的坟改修成陵,旁边就会有一些专门守陵的人,然后形成一个聚落。韩信当时就有这样的“大志”,也同时有种高姿态,使得那几个市井无赖觉得他很刺眼;尔后韩信建立了盖世功勋,若用太史公曰后头的话说,韩信更加地“伐己攻”、“矜其能”,动辄以一种睥睨当世的高姿态看着别人。你想想,后来刘邦等一帮人觉得他刺眼,应该也不算偶然吧!

  平心而论,刘邦并没有觉得非杀韩信不可。当初他把韩信从齐王改封为楚王,是因为齐实在太重要了,韩信做为齐王,威胁太大,所以才改封楚王。但刘邦还是不放心,觉得不对劲,于是就用陈平的计策,把他抓了,送回洛阳,可没多久又赦免了他,改封为淮阴侯。基本上,刘邦做到这一步就行了,大概就没问题了。毕竟,把这么一个重要的功臣给杀了,负面影响太大。打老虎,岂是随便能打?老虎会反扑、会咬人的呀!所以得谋定而后动,这本是极高难度的政治动作,拿捏起来,很费神,也不容易准得准,所以刘邦根本不想把事情搞得那么复杂。而且,说实话,刘邦本身的天性算是比较宽厚的。所以他把韩信给抓到洛阳,反正你就在洛阳(后来是长安)乖乖地当个淮阴侯,吃香喝辣,安分守己,你好我也好,就没事了。可是,韩信被贬之后,高姿态依然没变,对于自己每回以侯的身份上朝,跟周勃、灌婴等人站一块,深感羞耻,觉得自己怎么能沦落成这样?《史记》是这么说韩信,“日夜怨望,居常鞅鞅”。

  唉!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当你能起却不能落时,一旦落下,就会活活把自己给逼疯。我们讲一句良心话,韩信打从他出关击魏,继而平定赵、燕、齐,最后再从楚王降为淮阴侯,前前后后,也不过就短短四年的时间。换言之,在四年之前,刘邦还没有派他击魏,他其实也就和周勃灌婴平起平坐;如果在更早之前,恐怕他在周勃灌婴面前,还得矮上两截。当初起,后来落,现在又变回跟周勃灌婴平起平坐,他就受不了了?人生本来就是起起落落,但一向高姿态的韩信,偏偏就是转不过来。

  韩信这样的问题,对大家而言,恐怕都有些真实感。估计,将来在座各位蛮多都是所谓“有成就”的人,“有成就”的人所遇到的生命困境,常常比 “没成就”的人更大,遇到的心理障碍也更多,最后把自己逼到抑郁的比例也更高。你能起,但是,你能落吗?你可以眼下风风光光,但没人理你时,可以处之泰然吗?即使你风风光光,但面对你吃不开时,你怎么办?最简单也最日常的,譬如,你面对家人之时。有一回在上海,一个记者问我:薛老师,你是台湾文化人里极少数住乡下的,在你所住的地方,乡民知道你在大陆具有某种程度的影响力吗?我笑着说,他们不知道。我回到乡下,在他们眼里,大概也只比无业游民稍微好一点,反正,我就过着最家常的生活,平日骑着单车去买青菜,我选青菜的本领挺强,除此之外,也蛮会挑鸡肉、挑鱼的。夏天的时候,还穿着短裤汗衫,骑着单车,游手好闲似地晃来晃去。我跟记者讲,我挺满意这样的状态。为什么?在外头,假若有人把我当做一回事,等回到家里,我还当真把自己当回事,那么,在家里的日子,恐怕就不好过了。

  我们要知道,生命在不同的时间与空间里,本来就有起有落,原是个无常。韩信当了齐王、楚王,不过两年,就觉得自己彷佛应该永远都是个齐王、楚王,于是,当他与周勃灌婴同列时,就觉得羞愧难当。这羞愧意谓着什么?说白了,其实是你自己把自己给逼死了。于是,后来韩信有一天散步,走着走着,忽然去了樊哙家,樊哙一听到韩信来了,非常紧张,就以极度慎重的跪拜礼节迎接韩信。从这件事情,我们可以看出樊哙这人了不起。怎么说他了不起呢?因为,他是个仗义之人。如果韩信正春风得意,樊哙这样子迎也跪拜,送也跪拜,要不,算是应当应分,要不,也可能是逢迎拍马。可是,这时的韩信,明明已经落难了,不仅政治不正确,真论起地位,顶多也就与樊哙一般;韩信是淮阴侯,樊哙是舞阳侯;再说,樊哙与刘邦原是同乡,后来又是连襟,关系可好呢!但尽管如此,樊哙还是那么热切地迎送,因为,他打从心里面佩服韩信是个英雄。结果,樊哙热脸贴在冷屁股上,韩信从樊哙家里走出来,却只冷冷哼了一句,没想到,我有一天竟然会与樊哙为伍!

  看到这里,我们只能说,韩信最后的结局,即使用猜的,大概也能猜出来了。当然,你可以说是刘邦容不了他,也可以说是吕后要致他于死地,但根本说来,韩信其实是被自己给逼上绝路的。世俗常说,个性决定命运;你的个性,会把你往某一个看似偶然实则必然的那个方向去推。如果用《书经》的话来说,“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说白了,那是你自己在造孽。可是,韩信从来不觉得他自己有问题,还是继续这样的一个高姿态,只是不平,只是怨恨。至于最后,到底是他真的有意谋反,还是吕后存心把他杀了,这当然一直有争论;但我要讲的是,单单他的姿态,你就觉得这人的未来基本上已经被决定了。

    今天,如果我们这样子读韩信,就会突然照见自己,想想自己是不是也有类似的姿态?或者说,假如我们得意了,是不是会把自己的得意当成是理所当然?等多年之后,我们忽地掉了下来,我们心里面会不会产生不可承受的失衡?甚至,有一天我们一败涂地、一无所有了,我们还能够坦然面对吗?关于这些,对我们每个人而言,都会变成一桩极大的功课。我觉得,大家从这个角度来读《史记》,或许就可以和自己的生命产生一种很强烈的联系。

  这时,《史记》的人物,就不是一个个客观分析的对象,而是与我们生命息息相关、紧密挂钩的活生生的人,甚至,你还可能从中遇到你生命中真正的“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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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关键词: 感同身受 连结 生命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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