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他叫做木心。提起木心,很多人会想起《文学回忆录》,在这本书里,我们会看见骄傲又可爱,博学同时刻薄的老头,但是,这不是木心真正的作品。在这里,我们无法看到他作为一个作者真正的好,因为那些好只存在于他一字一字写成的文章里。就像他的那首小诗《我》:我是那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哪。
文/新浪文化 文化谭 魏小河
1.
80年代新中国出现了第一次留学移民浪潮,改革开放刚刚开始,大批青年走出国门,或者为知识,或者为钱,或者为自由,他们有的镀金而归,有的头也不回。有一位54岁的中年人也在人潮中走了出去,他曾是杭州绘画研究社社长,交通大学美学理论教授。他的生命已走过半程,但离开这件事情与年龄并无关系。
那一定是个薄云天,太阳热烈的照在飞机上,他沉静的坐着,也许会读书,也许会铺展本子写作,也许他会看窗外的天空。也许,他会回首半生往事,那些年少的激昂,青年的困顿,一日一日的压抑和小心,孤独和沮丧。也许,他会眺想未来,在美国,在纽约,在那些陌生洋人间生活,在那片自由之地上呼吸。
他叫孙璞,出生于一九二七年的乌镇,家境殷实,父亲是当地富商。优越的家境使他能够从小接受良好的中国古典教育,同时他还有一个作家舅舅茅盾,大量的外国新书自是照看不误。就这样长成少年,抗日战争爆发,战火弥漫。他不顾家人反对,攻读上海美专,做了林风眠的学生。1948年毕业,任教于浦东高桥中学。同年,曾热衷于学生运动的孙璞短暂投入新四军,在军队里从事宣传工作,绘制马克思、毛泽东与朱德等巨幅画像。后因此事被当时的上海市长吴国桢亲自下令开除学籍,又被国民党通缉,于是避走台湾。1949年新中国成立之前,回到大陆。
然后就是建国了,然后你就知道了,之后的日子对一个以画画与写作为志业的人,将是一番怎样的情景。1956年,孙璞因涉嫌“里通外国”被捕关押在上海思南路的第二看守所半年。经审查,无罪释放。但就在这段时间里,母亲去世。1966年,文革爆发,孙璞被监禁关押,期间有一次他偷偷逃了出来,但想想没有地方可去,又潜了回去。如果那是一个夜晚,肯定有很多星星睁着忧郁的眼睛。
他写作,并且劫数难逃。他的数箱画作、文稿、藏书均在文革中被抄走。全家人被日夜监视,姐姐被批斗身亡,姐夫被关在学校的“牛棚”中,一个侄子被五花大绑在学校里批斗。没有人知道那些日子里他是怎么度过的,即使日后成名,他也很少写到这一段故事。他会写小时候,写各路先哲先贤,写上海,但对那一段最黑暗的往事,他用纷纷雪花,轻盈的覆盖了。
然后,飞机抵达彼岸,就是纽约了。他的书写在这里找到了新的土壤,文章在欧、美、港、台的华文刊物大量发表,散文、诗歌、小说、格言,一篇篇写,一本本结集,绘画的成就不谈,仅写作一项,就已经在80年代的台湾引起讨论,没有人知道这个人来自何方,为什么写得一手好中文,而从前闻所未闻?
这情形就像2006年的大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了他的一本散文集,引起大量评价。然而即使在众多纷纭言论之下,还是无人知道他们谈论的这本作品,这位作家,到底是谁。当然,现在,我们都知道,他叫做木心。
2.
提起木心,很多人会想起《文学回忆录》,这本书源于陈丹青90年代在纽约听木心讲文学史的笔记,厚厚五大本,落成为书,皇皇五十万字。在这本书里,我们会看见骄傲又可爱,博学同时刻薄的老头,但是,这不是木心真正的作品。在这里,我们无法看到他作为一个作者真正的好,因为那些好只存在于他一字一字写成的文章里。
木心写诗也写散文和小说,其中以散文成就最高。其文字因前承五四传统又满怀国际视野而别具一格,甫一出版,便成为讨论的焦点,有人认为其格调高文字美是现有华文创作中的异端和最高水准,也有人对他不屑一顾视若惘闻。。
读木心,多少得用点心。虽然一首《从前慢》已经被装饰在各种需要文艺气息的场合,或真或假的被朗读和传阅,但倘若你真的翻开那一本本并不厚的册子,会发现,仅生字这一项就过不了关。他那些不知道从哪里摘取的古老汉字混合在平常句子中,让你不得不注意。不得不放低姿态。不得不安静下来。慢下来。
阅读木心,不要从《诗经演》开始,不要从《我纷纷的情欲》开始,不要从《素履之往》开始,这些书,要么深奥难懂,要么碎片如云,抓不住,读不透,让人徒生郁闷。读木心,第一本,可以选择《爱默生家的恶客》,或者这一本《哥伦比亚的倒影》。
《哥伦比亚的倒影》同名文章一逗到底,几页纸翻下来,只有最后一个句号。这是木心的意识流。是孔雀开屏。而我最喜欢的两篇,反倒是不怎么炫技的《童年随之而去》和《同车人的啜泣》。
《童》真是散文书写典范。全文从“不满十岁”的日子开始,那一天,他随母亲去山上做佛事,到底只有十岁,耐不住寺庙里的清苦,只求快快回家。住了十几天,终于走了,高高兴兴,可是临到船上,发现和尚送的一只碗没有带,便生气不走,母亲只好打发下人上山去拿,好半天下来,船开了,他站在船沿用碗舀水玩,结果一脱手,碗飞了。
最后,母亲说:“有人会捞得的,就是沉了,将来有人会捞起来的。只要不碎就好……这种事以后多着呢。”这种事以后多着呢,木心接着说,“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可怕的预言,我的一生中,确实多的是这种事,比越窑的盌,珍贵百倍千倍的物和人,都已一一脱手而去,有的甚至是碎了的。”
最后一句:那时,那浮汆的盌,随之而去的是我的童年。
这篇文章不是事无巨细一一记录的回忆旧事,文中有非常具体的对话,有风景的描写,有退出一步的评论,它近似于电影剪辑,淡入淡出,时空徘徊在十岁,处处显出一个少年人的心理,那些悠悠如古的岁月,但到了最后一刻,那脱落的盌,瞬间将时空拉回到如今当下,就像《百年孤独》的开头,时间在文字间荡开,我们哑口无言,默然无声,唯有安静。
《同车人的啜泣》写的是一个男人,他从郊区回城里,新婚的妻子送行,抱怨婆婆和姑子,男子默然,“……真怕回来……”。木心坐在车上看车外男女说话,揣摩他们的背景和故事,“悠闲明达”。而男人上车坐定,忽然扑在前座椅背上啜泣起来。木心始料未及,也没有多少动作,继续揣测并且感怀。这一幕日常生活的小事,非常动人。最后,木心和男人都下了车,而他发现那男人“挥动伞……吹口哨”,已经忘了刚才的烦心事。于是,刚刚那一场悲伤,便只丢给木心自己了。
每次看这两篇文章,都会感到散文最美妙之处,它不似小说重造时空,不似诗直接飞入云端,它是赫敏手中的那块怀表,经由时间针脚的来来回回,模糊现在和过去,未来和如今,把我们带入如梦之境,而梦里我们知道,有一条潮湿的小路,可以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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