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如何重建:丧祭是关键一环

2015年11月26日14:40   文化专栏  作者:薛仁明  

  丧礼中亲人的泪如雨下,是逝者此生最后的印记。丧礼之后的追祀不断,则是幽明之间情意不绝绵绵的千丝万缕。如此一来,逝者虽逝,但与人世之间的联系,却未曾断。这是老子所说的,“死而不亡者寿”。我在辛庄师范、后来又在台北书院说道,这种透过丧礼与祭礼的“死而不亡者寿”,就是中国式的永生。

孔庙祭祀孔庙祭祀

 (文/薛仁明)

  壹

  第一眼看浩波,觉得他相貌奇特;后来熟了,果然,土家族,老家住湖北神农架。

  浩波上的,是我的《史记》课。说是上《史记》,其实更多以事显体,无非,就是谈谈我眼中的中国文化。那回,我在大陆第一次的长期课,每天早上上课,连续两星期;第一天,我就留意了浩波。浩波听课,神情专注,且丰富,且有种感觉得到却说不清楚的翻搅与转折。后来知道,事业有成的他,准备了十来年,已取得绿卡,再过阵子,就举家要移民美国。迥异于早先年间(譬如一、二十年前)大陆移民美国,几乎一个个都头也不回、像衣锦“离”乡般地高调而自信,而今,有了根本变化:越来越多如浩波者,临行之前,不知为何,竟有些踌躇,也有些困惑。于是,浩波想赴美之前,为了自己,也为了孩子,他得补些课,好好把中国文化给弄明白。

  两星期的《史记》课上完,浩波请吃饭;宴席才开始,箸未动、菜没夹,他举杯先敬了酒:“薛老师,您把我们给解放了!”

  解放?!

  我闻言大笑。当年,毛泽东解放台湾未果,蒋介石也反攻大陆不成。怎么,在六十年后,区区我一个福建漳州来台第十二代(也算外省第十二代吧!)兼有平埔族血统(没听过“只有唐山公,没有唐山吗”吗?)目前又长住台东池上二十几年的台湾乡下人,飞行数千里,就在北京郊外昌平已近怀柔的辛庄这小村子里,只因讲了两星期的中国文化,就“解放”了浩波这么一个土家族的大陆同胞?

  浩波接着又说,“薛老师,您解放的,绝不只我一人,还包括了课堂上大部分人!”

  喔,是真的吗?

  其他人如何,我不得而知。但下一回我再去辛庄,就听说浩波已全家赴美了。不过,大概就过去生活个半年,看一看、学一学。之后,举家再回北京;他决定,不移民了。

  贰

  辛庄村子边,有一条数里长的柏油路,路不宽,车不多,两侧植有华北常见一株株高直挺立的杨树。在辛庄,我只需早上上课,空暇多,因此常在杨树林下闲步;一如我在池上的每天晨昏,要不大埔小区、要不大坡池畔,总要走走绕绕、绕绕走走,沿途也多半只是东张西望、左顾右盼,甚至连运动都谈不上。反正,就是我的日常。

  不过,在辛庄散步时,除了杨树林一旁的京密引水渠、稍稍远处的燕山山脉,以及树梢间长长尾巴的喜鹊之外,我还看到一桩奇特的景象。记得头一回看到,还真微微一怔。等第二回,又看到迎面有人忽地从单车跳了下来,牵着车,招呼问好,等过了身,再跨上单车从容骑去,这时,我才恍然明白:喔,原来这是古风犹存呀!

  这样地推车问好,后来渐渐遇得多,其中,有我辛庄师范的学生,也有村子里华德福学校的老师与家长,还有一些,则压根我不认识。反正,迎面笑脸盈盈而来,自然我也盈盈笑脸以对。于是,我笑意未止,踏进了课堂,就跟我那群平均三十几岁的辛庄师范学生说,“改天,你们开着汽车,远远看见了我,若是也赶紧跳下,推着汽车过来,那才算你厉害!”哈哈!

  叁

  大陆人总说,中国文化在台湾。

  尤其开放自由行之后,相较于面对香港、新加坡以及散居世界各地的海外华人,大陆人对于台湾,确实,多了一份由衷的亲切与敬意。这样的亲切与敬意,我在大陆最常听到的说法是:因为,台湾更像中国;因为,台湾保存了更多的中华文化。

  每回听到这么说,我都只能五味杂陈、百感交集。的确,台湾所保存的中华文化,是比大陆多了一些;可是,不多不少,也就那么一些些。再者,岛内这些年的自毁长城,还让这“一些些”已逐年流失;台湾最值得珍惜甚至也最该骄傲的,不正被某群人急着一笔抹煞吗?

  相反地,我跟辛庄师范的学生言道,面对中华文化,大陆也不必过度妄自菲薄;如果老将自己想成一无所有,反倒丧气了。事实上,即使经历了文革,整个中国文化的根柢,至今也还四处可见。只不过,大家习焉而未察罢了!最少,在辛庄这儿,不就还有那么多人推着单车问好吗?我在池上教书多年,可从没遇过这等事呀!

  推着单车问好,看似小事,但这就意味着,中国文化的礼敬之心,还清楚明白地活在这群人心中。辛庄人除了礼敬尊者,他们也礼敬长者。我在辛庄,至少十次,都被人喊“爷爷”。这在台湾,即使不算惊世骇俗,至少也是匪夷所思。台湾因受资本主义以及民粹政治的荼毒,普遍嫌长畏老,尤其都会人士,人人标榜自己年轻,人人也恭维别人年轻,大家千惊万恐,就只惊恐“老”字落到头上。像我这种年纪不到五十,倘使在台北街上被喊个“爷爷”,一般人即使不拂袖而去,至少,也要面露不悦;回家里,还不知要郁闷多久呢!

  辛庄人这是一派古风。喊“爷爷”,是因为尊敬。在中国文化里,一个人但凡生命圆熟,凭其阅历,藉其智慧,就可以像石墨变成钻石一般,淬炼出一种特殊的生命质地。有此质地,越是年老,就越见风华。正因如此,中国文化一向懂得敬重长者,也喜欢自居长者。当年欧阳修写《醉翁亭记》,其实,也还不过四十。

  

  这样地敬长尊老,当然不只辛庄;在大陆各地,其实都普遍保有此风。(当然有某些地方例外。)换言之,他们多半习惯把人喊老,以示敬意。我和大陆朋友聊天,偶尔提起了我的老师,他们常常很自然又充满敬意地称:“林谷芳老先生”。在台湾的语境听来,“林老先生”,彷佛八、九十岁似的。孰知,林老师最近也才刚从佛光大学届龄退休。

  同样地,我被喊“爷爷”,也绝不只辛庄;记忆所及,至少在广州、深圳、成都、郑州,都曾有过。印象最深的,是在济南。那回,我在济南的山东省立图馆讲座,反应不错,一讲完,听众就往讲台蜂拥而来。主办方看形势“不妙”,赶紧簇拥着我往休息室挤去。一进休息室,顿觉清静,大家都松了口气。孰知,有位母亲探了探头,拎着两个孩子,就从门外钻了进来;一进来,她不无忐忑又诚诚恳恳地问道,“薛先生,我两个孩子可以和您合个影吗?”我看着孩子,“不”字还真说不出口,只好答应,“好吧!”那母亲闻言,立刻对孩子说,“赶紧!赶紧过去跟爷爷拍照。”一拍完,那两个小孩又很有礼貌地自动转过头去,面向我深深一鞠躬,“谢谢爷爷!”

  大概是太有礼貌,我看了竟有点发噱,“山东,果然是邹鲁之地!”

  伍

  我在济南,还有印象更深的。

  是前一晚,我在山东师范大学讲座,题目《文化基因与生命安顿》。主旨无非是:只有我们回归到骨子里的中国文化,才可能形神合一,获致最深稳的生命安顿,否则,我们读书越多,就可能越魂魄不全、精神撕裂,届时,所有的忧郁、浮躁、焦虑难安,都必将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有位四十岁左右的女士,因坐在满座的大学生之中,很显眼,且听讲的神情又特别灵动而专注,我几次就留了意。结果,我一讲完,她举手便想说话。但才站了起来,话还没说,口中嗫嚅,便开始一边拭泪、一边抽泣。这时,满座默然,偌大的演讲厅,就只剩下她的抽泣声。隔了一会,她说,可不可以请别人先发言,待会她再说?我笑着言道,当然行呀!难不成,妳要继续哭下去?!

  等下一位发言完毕,她情绪缓和了下来,于是起身说道,刚刚是因为二十几年来的困惑,没想到,今天晚上竟获得了解决;一时之间,既难受、又欢喜,所以抑制不住,就当众哭了起来。现在想想,觉得很好笑,也很开心,但依然非常激动。

  听罢,我笑着说,难受也好,欢喜也行,就是千万别太激动;平常我顶讨厌有些讲者喜欢鼓动情绪,动辄把听众煽得激动莫名;妳这么激动,还真让我怀疑自己是个政商骗子还是个宗教神棍?

  会后,众人散去,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的书记送我到停车场。路上他说,照理讲,作为今晚的东道主,他应该最有资格发言;刚刚听完讲座,本来也想说话,可是,看到那位女士被“批评”了,就只好作罢。这位人高马大又不掩文气的山东汉子顿了一顿,突然话锋一转,“薛老师,其实我也听得很激动!”

  陆

  事隔已近一年,至今,我仍然无法确定:那晚在山东师大,究竟是什么地方触动了他们?但今年六月,我在重庆的课堂上,又有一位女士被触动得一边拭泪、一边抽泣,这回原由,我倒是清楚。

  那天,我谈丧礼与祭礼。自古以来,中国文化一向宗教不发达,但是,因为极重视丧礼与祭礼,所以人世的大信始终巍然屹立。今天大陆的人心慌失、生命之无法安顿,个中原因,主要正在于丧礼与祭礼的沦丧。大陆要文化重建,丧祭就必然是重中之重。相较起来,台湾的祭祀大致完好,很可以作为大陆恢复祭祀的借镜;至于台湾的丧礼,虽然近年已趋简化,但比起大陆一般就三天匆匆了事,还是好得许多。如果,“中国文化在台湾”能一部分成立,其中关键,就在于台湾的丧祭传统并没有断绝。如果,“台湾最美的风景是人”也能一部分成立,其中关键,亦在于台湾的丧祭传统一直延续至今。关于这点,大家只消留意那些从来没读过书却比谁都更重视丧祭的台湾乡下老翁与老媪,看看他们脸上的温厚与安稳,就全明白了。

  丧祭正,则人心安。

  讲完丧祭,隔天一早,有位女士来到了讲台,蹲我身旁,提起她十九岁时,母亲去世,家人顾念她读书在外,返乡太过遥远,也耽误了功课,就要她不必奔丧。结果,这事成了她最大的痞块;十八年来,心里一直过不去……。话没讲完,她边说边哭,先是拭泪,继而抽泣,越哭越伤心,越哭越悲切;哭声之中,悔恨不尽。

  我没安慰她。我只在随后的课堂上,当着大家面前对她言道:下回的忌日,或者明年的清明,隆重地准备些祭品(尤其是母亲生前最爱吃的东西),去到坟前,上香献供,好好对母亲说说想说的话,好好哭当年该哭而没哭的。痛哭一场。好好地痛哭一场。彷佛,你终于赶回去当年该到而没到的那一场丧礼。

  柒

  丧礼尽哀。丧礼中亲人的泪如雨下,是逝者此生最后的印记。丧礼之后的追祀不断,则是幽明之间情意不绝绵绵的千丝万缕。如此一来,逝者虽逝,但与人世之间的联系,却未曾断。这是老子所说的,“死而不亡者寿”。我在辛庄师范、后来又在台北书院说道,这种透过丧礼与祭礼的“死而不亡者寿”,就是中国式的永生。

  捌

  何其有幸,从小我在南部的茄萣乡下长大,看到了、体会了、也深深受惠于保存在台湾民间的中国文化 (当然,丧礼与祭祀只是其中的关键一环)。后来,又何其有幸,在我求学的过程中,虽然屡经台湾美式教育下西方个人主义的“洗礼”(或者“洗脑”?),好几次都自以为觉醒、有想法、赶得上潮流,差一点,就要鄙夷我老家乡下人的“落伍”与“无知”;差一点,就要瞧不起我身上被视为封建而保守的中国文化;还好,我隐隐然觉得不对;还好,我虽然也有一些“高等教育”带来的优越感,但还不至于太过猖狂。因为不猖狂,所以尽管失迷了路途,却没偏离得太远;过一阵子,还是回得了头。

  等我回了头,台湾恰恰又起了根本的变化:李登辉开始以“本土化”、“国际化”为名,一步步推动“去中国化”。正当“去中国化”由隐而显,已然蔚为一股潮流,席卷整个台湾之时,我又何其有幸,只身远赴池上,变成了一个“化外之民”。在池上,我远离了台北的时潮,也远离了文化圈的喧嚣与闹腾,既不忧心忡忡,也没烦躁悲愤,就只安安分分,当个乡下人。于是,我看山水、看稻浪,也看传统戏曲;我听虫鸣、听鸟叫,也听中国音乐;我静静地读书,静静地补中国文化课。为了形神合一,也为了不再精神撕裂,我得好好地把中国文化给弄明白。

  池上二十几年下来,当我越来越明白骨子里的中国文化基因时,迥异于当年比我聪明、比我有才情,也比我更有理想的同侪而今普遍陷入的郁闷与纠结,我的生命状态的确一年比一年清朗、一年比一年明白。我跟辛庄师范的学生说,这些年来,与其被尊敬,我还更愿意被羡慕。放眼两岸,许多奔五十的人,外表上事业有成,有些名声,也有些地位,但回头一看,仍不禁要感叹自己“三十而‘不’立”、“四十而‘大’惑”;面对当下,更是有着太多的不安与惶恐。像我这样越活越安稳的人,不多呀!事实上,现今的世界,想改变未来的人太多,能当下安然的人太少;“你们如果能活得安稳,甚至活得让旁人心生欢喜、心生羡慕,那么,真要说贡献,这就是对世界最了不起的贡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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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关键词: 台湾 传统文化 丧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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