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书犹在堪惊:送别张充和先生

2015年06月19日17:20   文化专栏  作者:活字文化  
张充和先生张充和先生

  (文/董桥)

  张充和昔年写过几册小楷工尺谱。孙康宜问张先生那几册工尺谱书法她最满意的是哪一册。这位著名书法家、戏曲家毫不迟疑说是《牡丹亭•拾画•叫画•硬拷》一册!工尺谱是古代记录乐谱的工具,每句唱词标明音高符号、调名符号、节奏符号和补充符号。晚唐早有了,宋代称“半字燕乐谱”,与十二律相配。六十年代在台北我常跟着父执宋烬余先生到季老太太家里听她弹古琴吹乐管,听她喃喃诉说十二律分“阳律”的黄钟、太簇、姑洗、蕤宾、夷则、无射六律;另外六“阴律”是大吕、夹钟、仲吕、林钟、南吕和应钟。有一回季老太太用一支管箫讲解“三分损益”变出十二律的道理,那是《资治通鉴》里说的九寸之管可得黄钟正声,半之为清声,倍之为缓声。我半懂半不懂,比看五线谱弹钢琴好像复杂得多。

张充和《牡丹亭》小楷工尺谱张充和《牡丹亭》小楷工尺谱

  工尺谱起初不同地区不同乐种发展出不同的注音,符号写法大有差别,明朝中叶昆腔流行才逐渐成了例程。读孙康宜编注《张充和题字选集》配的那册工尺谱彩图,我一眼爱上充和先生那笔小楷,符号倒是一个也不认识。月前,白谦慎告诉我说张充和九十七岁了,家中珍藏的一些字画愿意慢慢放出来让同好收存,嘱咐白谦慎抽空替她打点。电话里我们说起工尺谱,白老弟说写得最精妙的确实要数那册《牡丹亭•拾画•叫画•硬拷》,不是寻常曲谱,难得的是注了充和先生自己的唱腔,文献价值极高,老太太原想捐给苏州戏曲博物馆。我很希望张充和愿意割爱归我珍藏。两天后白老弟传来消息说张先生答应了。圣诞节翌日,白教授的学生孙净来香港顺便交了给我。孙小姐十二月中旬回上海,十二月底来香港会友:这样美丽的巧合确然可喜,只是麻烦了她我十分过意不去。

张充和手书张充和手书

  典雅,精致,端庄,工尺谱全册四十八页,高二十八厘米半,宽才九厘米,亭亭玉立,左手轻握,右手翻阅,舒适得很。〈拾画〉〈叫画〉两出写于一九九二年七月二十九日,辛未六月十八日;〈硬拷〉一出及跋文写于同年同月三十日辛未六月十九日。充和先生的跋文说,一九三四、三五年在清华大学和她弟弟宗和与曲友陶光、华粹深、殷炎麟研唱此曲,当时他们都拜陈延甫为师,岁月荏苒,陶光、粹深、宗弟相继辞世,殷炎麟也杳无音信,感伤之余,她顺笔追念大姐夫昆曲大师顾传玠,说顾先生的〈硬拷〉旧曲本与她所习略有不同,只好凭记忆并根据顾传玠本参照陈延甫之曲抄出此册:“〈折桂令〉因常吹唱,想大致不差。〈雁儿落〉〈收江南〉〈沽美酒〉,在美亦教过以谟。其余外末所唱,因当年未拍,但依顾本。”大姐夫顾传玠一九六五年逝于台北;以谟是充和先生的女儿Emma。陶光不知道是不是陶光第,字重光,一九六一年死于台北。华粹深是满族人,一九三五清华中文系毕业,在中华戏曲专科学校和北大、南开都教过书,写京剧剧本《哀江南》《铸剑》,还跟俞平伯先生合作整理昆剧剧本《牡丹亭》。殷炎麟我猜想是殷溎深后人,一八九六光绪二十二年殷溎深订谱的《昆曲粹存》成书,他是著名昆曲曲师,苏州人,写过《昆曲大全》和充和家里藏的《六也曲谱》,与杨禄寿齐名,时称“阴阳两先生”。

张充和手书张充和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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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懂昆曲却爱听昆曲。当年季老太太说,昆曲奠基人是明代戏曲音乐家魏良辅。多年后翻书刊看到他的一些事迹,说他嘉靖年间融汇各腔及江南民歌曲调整理流行昆山一带的曲腔,创造“水磨腔”。“水磨”二字缠绵,一看倾倒,至今不忘,腔调舒徐宛转,如松风,如溪流,几经魏良辅女婿张野塘帮老丈人修饰终于越加圆满。我没见过魏良辅那部《南词引正》,听说那才是论述昆腔唱法的第一部要着。倒是张充和先生这册《牡丹亭》工尺谱的小楷惹我联想翩跹:字字娉婷,句句玉树,不愧是书艺上的“水磨”笔意!白先勇送我的《色胆包天玉簪记》里张淑香浅谈书法与昆曲因缘,她说张充和把书法悬腕的悬意延伸为各路艺术创作的境界,入神忘我,天机自动。我想充和先生抄录〈拾画〉〈叫画〉〈硬拷〉工尺谱之际,一定潜沉在前人和她自家的唱腔之中:千帆过尽,消息浮沉,异邦绿荫庭院里只剩一笔柔肠千千结,怪不得写出来的册页恰似月移花影,玉瘦香浓,任谁见了都不忍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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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西临川汤显祖的《牡丹亭》总共五十五出,写杜丽娘和柳梦梅的爱情故事,原名《还魂记》,与《紫钗记》、《南柯记》和《邯郸记》并称“临川四梦”。〈拾画〉是第二十四出,常和第二十六出的〈叫画〉连演,演柳梦梅寄居梅花观养病,偶在花园太湖石下找到一个小盒子,盒子里装着一幅画,起初以为是观音像,演到〈叫画〉才晓得是美女自画像,从画中诗句“不在梅边在柳边”又悟出说的是他的名字“柳”和“梅”,随即再题一诗酬应美人。到了第五十三出的〈硬拷〉,柳梦梅横遭丽娘父亲杜宝押审,吊起拷打,要判死罪,幸亏报榜人传报梦梅中了状元,还送来冠袍催他赶赴皇帝赐宴。杜宝无奈,诿说丽娘复活,成精作怪,执意奏请皇上灭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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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该是十七岁生日,亦梅老师送了我一套汤显祖作品集,嘱咐我多读戏词,说白话文要写得好,宋词、元曲、明剧不可荒废。我真的埋头苦读了好几个月才到台湾升学。大约一九六三、六四年,有一回去师范学听演讲,一位教书先生谈起徐志摩的白话文,梁实秋先生笑笑说:“要写志摩那样的文字非熟读元曲不可!”窗外淅淅沥沥下着冷冷的春雨,我格外怀念亦梅老师,他年轻的时候相貌七分像徐志摩,老了写的白话文尤其不输徐康桥。八十多岁从厦门来香港小住,老师话不多了,神情也落寞,有一天忽然对着我微微一笑:“还是明朝好,”他说。“王阳明的东西不妨多读!”这句话充和先生想必不难会心。

  又记:写〈工尺谱归我珍存〉我说我不知道张充和先生跋文中所写陶光“是不是陶光第,字重华,一九六一年死于台北”。旅美孙康宜教授读了来电邮说我猜对了:“By the way, you are right, 陶光 is indeed the person who passed away in Taipei in 1961. Tao Guang(1913-1961)was the same age of ch'ung-ho, and he was one of ch'ung-ho's suitors!”孙康宜还给了我一份中文数据记陶光终身爱慕充和,在曲人圈子里不是秘密。他比充和小,是充和弟弟宗和的朋友,在清华谷音学社学昆曲时认识充和。当时陶光常演小生,充和为他吹笛:“后来陶光开始追求充和,充和虽然不能报之以爱情,却一直与陶光保持很好的友谊。”

张充和手书张充和手书

  一九三九年初,陶光在昆明西南联大教书,充和也在昆明。元月间一个曲会上充和演《牡丹亭》中的〈寻梦〉一出,那天,陶光为充和的书画册《曲人鸿爪》题了她唱的两支曲词,先题〈懒画眉〉:“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甚么低就高来粉画垣,原来春心无处不飞悬,是睡荼䕷抓住裙衩线,恰便是花似人心好处牵”。再以小字题〈江儿水〉:“偶然间心似缱,梅树边。似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遂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根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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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四七年陶光与唱滇剧的伶人结婚,婚后去台湾,在师范大学教书,婚姻并不美满,潦倒失意,岁数不大穷愁而逝。这“穷愁而逝”四个字我是听张作梅先生说的,他在台北认识陶光,说陶光是清朝名臣端方后人,性情狂妄,怪僻。康宜的资料说陶光生前出过诗集《独往集》,还托友人送给充和。一九六五年充和去台湾见不到陶光,作〈题独往集〉悼念好友,佳句甚多,比如“容易吞声成独往,最难歌哭与人同;吟诗不熟三秋谷,冻馁谁教途路穷!”资料注文说,二○○六年四月二十三日,华美协进社人文学会曾为张充和诗书画及昆曲成就举办研讨会,会上陈安娜讲稿〈介绍张充和的诗词〉说了陶光凄惨去世的情景。旧人物旧事迹往往事过湮没,无人记得,昔日胡适先生提倡振兴传记文学,高阳先生对我说:“大部头传记是大人物写的大人物传记,我们小人物若能记些小事迹,自也算是功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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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关键词: 张充和 戏曲 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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