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理,可不是胡搅蛮缠

2015年03月25日18:16   文化专栏  作者:羽戈  

  “你说他不行,你行你上啊”,这句话经常出现在争论过程中,这句话涉嫌偷换议题,转移视线,严重违背了说理的逻辑,作为一种批评误区,毋宁是一种理屈词穷的表现,这背后,则隐藏了一副胡搅蛮缠的无赖嘴脸,是说理的典型误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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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新浪专栏 文化谭 羽戈  

  之一:“你说他不行,你行你上啊!”

  日光之下,并无新事。《穹顶之下》一出,柴静的遭遇,正如三年前的韩寒。当年势不两立的韩粉与韩黑,而今化作相互攻伐的“柴党”与“斧党”。斧党批评柴静,柴党则展开反攻,其中一种论调颇具代表性:你有什么资格(脸)批评柴静?给你一百万、一年时间,你能拍出一部比《穹顶之下》更好的纪录片么?……

  这样的反问,也许你再也熟悉不过,如果你是球迷,经常浏览体育论坛的话。用体坛流行语来总结,此即“你说他不行,你行你上啊”。

  解说员和嘉宾评球,不免含有情感偏向,夹带一己之私。如黄健翔认为塞尔维亚名将德扬·斯坦科维奇被严重高估,喜欢斯坦科维奇和国际米兰的球迷自然受不了;以吼破黑夜的分贝为意大利晋级欢呼,澳大利亚球迷自然愤愤难平。比赛前后,他们通常会分析球队战术布置不当,指出哪些球员表现不佳,即使足够理性、中立、客观,还是会惹恼一些激情泛滥的球迷。至于球迷之间的争执和厮杀,只道是寻常,有人爱就有人恨,哪怕是国足;有人批评就有人辩护,哪怕在国足最不堪的时候,依然有人为其开脱。针对解说与球迷的批评,辩护者惯用的一种话语策略便是:

  “你说他不行,你行你上啊!”

  以此为主题,常有诗作诞生,一般这么开头:

  “球王尽力了,输球不怪他。场场一对五,队友路人甲。”

  这么结尾:

  “胜败平常事,得失本一家。你说他不行,你行你上啊!”

  此言不知诞生于何时,一直风行至今,无可匹敌。以至有人求助:怎么破?当辩护者以“你说他不行,你行你上啊”进行反击,批评者往往不知所措。难道无法上阵,就不能批评球员么,只能赞美,抑或无奈沉默?

  其实答案正潜藏于这十个字之间。“你说他不行”,批评是一种“说”,或者说,是一种言论;“你行你上啊”,反击者则转换概念,把论题转移到“上”,即一种行动。这一转换,直接摧毁了批评的边界,不仅是对批评者的苛责,更是对批评本身的颠覆。正常的批评,讲究以观念战胜观念,“你行你上啊”则以反观念的姿态,把批评者拖入无赖的泥沼。

  想必有人会说,批评也是一种行动。然而这里的“行动”,更多指批评的外在一面,与批评所达成的社会效应。就其实质而言,批评只是一种言论,一种话语和观念,与行动泾渭分明,不可混为一谈。借用一个经典的说法,批评是“批判的武器”,行动则属“武器的批判”。再借用一个流行说法,吾国有一流派,曰“口炮党”,但闻其名,便知不是什么好词,不过在我看来,没有哪个词语,比“口炮”更易呈现批评的本相。

  可以把批评理解为一种介入,然而批评者的姿态,恰恰在于旁观,所谓隔岸观火,指手画脚,纵使你对此十分不满、不屑,斥责批评者“吹毛求疵”、“冷眼旁观”、“站着说话不腰疼”,怀有一种“看客的冷漠”,但是谁也没有理由,没有资格,要求批评者必须站在此岸的火中来立论发言。你可以要求批评者对其批评对象生出一种“了解之同情”,不过了解也好,同情也罢,都只是代入,而非真正的进入。

  有时则连代入都不必。譬如批评政府的决策,我们并无必要代入到政府的立场,只须遵照公民的心思,直言无讳;甚至并无必要具有“了解之同情”,对公权力的批评,好比一根鞭子,刺多一点,未必是坏事。此时,批评者的代入感越强,批评的效果便可能越弱。

  诚然,批评需要同情,需要一定的技术支撑,对一些专业领域,倘认知不足,批评则将隔靴搔痒,流于表面。然而你不能因为批评者的浅薄和狭隘,便强求他挑起批评对象的担,干起批评对象的活。批评球员技术不精,批评者未必要上球场;批评厨子刀工粗糙,批评者未必要下厨房;批评国家元首能力平庸,批评者未必要执掌一国权柄……批评是“说”而且是“说他不行”的自由,“上”既不是它的前提,更非目的。说到底,“你说他不行,你行你上啊”涉嫌偷换议题,转移视线,严重违背了说理的逻辑,作为一种批评误区,毋宁是一种理屈词穷的表现,这背后,则隐藏了一副胡搅蛮缠的无赖嘴脸。

  之二:跑题

  跑题是说理的大忌。所以说理的规则,必定包含“不许跑题”。如《罗伯特议事规则》把“同时只能有一个议题”或曰“一时一件”作为铁律,哈维尔《对话守则》第三条即“保持主题”……恕我不再举例,因为案例愈多,我愈发纳闷:议事、争论不能跑题,否则不知将伊于胡底,这一道理,平白如常识,简直妇孺皆知、老少咸宜,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明知故犯,以至任何说理的规则,都要重申“不许跑题”呢?

  这不该归咎于国家,跑题绝不是中国人独有的毛病,外国人同样如此:《罗伯特议事规则》和《对话守则》,皆是西人的手笔;不该归咎于时代,诚然,我们生在了一个常识严重缺席的时代,然而作为说理之常识的“不许跑题”,在古代同样黯然缺席。想来我们都听过“王顾左右而言他”的故事,发生在战国时期:

  孟子谓齐宣王曰:“王之臣,有托其妻子于其友而之楚游者。比其反也,则冻馁其妻子,则如之何?”

  王曰:“弃之。”

  曰:“士师不能治士,则如之何?”

  王曰:“已之。”

  曰:“四境之内不治,则如之何?”

  王顾左右而言他。(《孟子·梁惠王下》)

  这节对话之值得琢磨,第一在于孟子说理的功夫,如剥洋葱,步步为营,层层递进,临近核心,锋芒毕现,令齐宣王不敢正视,只能转移话题。这是孟子惯用的手法,循循善诱,游刃有余,读过《孟子》的朋友自然不会陌生。古人常拿孟子与孔子对比,以“言传身教”为例,孔子更重身教,孟子更重言传。《孟子》所展示的孟子的辩术与修辞术,在其时代,无可匹敌,以善辩著称的名家接近于诡辩(如公孙龙的“白马非马”),法家则色厉内荏,狐假虎威,挟威权以令天下,其立论若无权力支撑,则不堪一击。孟子虽偶有逻辑跳跃和强词夺理的地方,不过大体而言,他的论辩风格代表了正道(我读《孟子》,虽未读出浩然之气,却读出了程颐所云的“英气”,我不觉得“英气甚害事”,孟子的横议,恰是对孔子的完善)。倘从先贤学说理,我会首选孟夫子。

  第二点,便是齐宣王“顾左右而言他”。他为什么跑题呢,答案不言而喻。他不敢正面回答孟子的问题,因为正面回答,则是对自身的否定,与对执政合法性的颠覆。齐宣王以其虚弱,配合孟子的雄辩,成全了流传千古的成语“王顾左右”。

  跑题的目的,往往为了转移话题;转移话题的目的则不尽一致,有些为了逃避,如齐宣王,有些则是为了反诘,试看这个案例:

  母亲带五岁的儿子到公共浴场洗澡,引起其他女顾客的不满,争执过程当中,这位母亲说:“你们不高兴就别来洗澡!”

  这是典型的跑题。议题本来是这位母亲该不该带年幼的儿子进女浴场,母亲的回应,则把话题转移到质疑她的争论对象头上,同时假设了自身行为的正当性,强迫对方做出抉择,一旦对方就此表态,不管怎么表态,譬如说“我不高兴我也要来洗澡”,都中了她的圈套。有意义的议题被搁置,而纠结于一个虚幻甚至错谬的预设,争论由此流于无意义。

  以跑题来反攻,十分常见,而且有时不易分辨,不幸中计,为时已晚,再回正题,则面临被对方指控“跑题”之虞。因此对于跑题,切勿纠缠,而当直指其逻辑错误。甚至为了抵制跑题,必须防患于未然,如辩论赛中,一方常说:“对方辩友,请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法庭质证,检察官和律师唯恐证人、被告人、被害人等跑题,闪烁其词,则要求他们只需回答“是”或“不是”。

  要言之,跑题的原因,可分两种,一是无意识,二是有意为之。无论哪一种,无论是知识问题还是心理问题,都可归因于我们的思维,缺乏最基本的逻辑训练,进而败坏了我们的公共生活,使说理陷入混乱。

  跑题的类型,同样可分两种,一是偷换所讨论的话题,二是偷换所讨论的领域(平台、路径……)。相比之下,前者不难发觉,譬如我们正在讨论今天中午吃什么,你却把议题转化为谁来出钱购买午餐;后者则充满隐蔽性,譬如我们正在讨论如何从法律层面应对雾霾,你却把话头扯到了政治身上,我们正在讨论如何从制度层面预防腐败,你却把话头扯到了文化身上。网上有两个流行段子,恰可作为这二者的注脚:

  偷换论题:“我说油费太高,你说瑞典更高。我说瑞典公路都不收费,你说日本收费。我说日本工资高,你说俄国也不高。我说俄罗斯全民医保,你说印度没医保。我说印度没强拆,你说伊拉克还挨炸。我说伊拉克有自由,你说朝鲜更惨。我说朝鲜有廉租房,你说阿富汗还住山洞。我说阿富汗人有选票,你说你再说我就碾死你!”

  偷换论域:“你跟他讲法律,他跟你谈政治;你跟他谈政治,他跟你讲民意;你跟他讲民意,他跟你耍流氓;你跟他耍流氓,他跟你讲法律……”

  说理的途中,纵有跑题,却不难纠正,因为说理是平等的交流,双方心中终究还有一个“理”字的召唤。倘若双方的论争不以追求真理为目标,双方的地位、权力完全失衡,那么跑题的危害性则更大,它是权势者的特供,而可能构成无权者的罪过。我想起了一个笑话:

  厨师把鸡鸭鱼羊猪牛兔等召集起来,告诉它们:“今天我们充分发扬民主,你们说说喜欢怎样被人吃掉?”众皆不语,唯有牛欲言又止。厨师道:“说吧,不要拘束,发扬民主就是要畅所欲言。”于是牛说:“其实我们不想被人吃掉!”厨师笑道:“你看你看,一开口就跑题了!”

  注:本文标题为编者所加,原标题为《说理的误区》,羽戈。

  (声明:本文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新浪网立场。)

文章关键词: 说理 胡搅蛮缠 误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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