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放下张艺谋了,应当把希望寄托在新一代人身上(2)

2015年02月13日17:55   文化专栏  作者:文学报  

  六

  事实上,在这样哗众取宠的时代,越是那些理想主义难以生存的时代,精英立场的坚持就显得弥足珍贵。众生下陷,只有其不断升高。但在中国,这样的理想主义者越来越少。电影界尤其如此。我们总是能听到新一代电影人在此不断努力的声音,但现于我们面前的还是拙劣的模仿。

  为什么?

  与人类伟大的传统艺术的断裂是原因之一。那些伟大的传统艺术到底有些什么他们并不知道。那些珍藏于大地与天空中的古老的精神需要用文字去叩开,也就是说视觉艺术的前身至少是文学艺术。五四时期的英雄们杀死了天空中的神祗,在大地上创立了人学。

  但人学的根基在哪里?何为人性?

  基于拜物教的理解,很大一部分艺术家把人性理解为动物性,把孔子以来的君子降格为茹毛饮血的猴子。天空向我们关闭了。当我们坐在飞机上,想看一看哪朵祥云上站着神仙时,我们看到的是茫茫虚无。大地也向我们禁闭了。大地上的一切神奇已不再显现。

  我们的眼睛看见的是一个实在的世界,但它诞生的恰恰是虚无主义。

  拜物教不认同信仰。拜物教不是宗教,却胜似宗教。它拿着科学的尺子丈量一切。它说,爱情是何物?请放到阳光下让我们看一看。它说,灵魂为何存?请拿出来让我们瞧一瞧。你们都拿不出来,于是,它说,瞧,你们是自己的上帝,你的身体、欲望、感官便是你们的尺度。

  诗人赫尔德林关于人的尺度的问题就这样轻易地解决了。这不,爱情只不过是荷尔蒙占有多少并在何时起作用的产物,灵魂也只是大脑里神经系统对物质世界的调节而已。

  福柯关于“人被终结了”的意义在于,人在物质世界只不过是一堆被瓦解的知识而已。

  归根究底,电影的问题便在这里。那些被津津乐道的所谓的纪录片的问题更在这里。张艺谋在这里也迷路了。

  七

  整个中国都在重新寻找关于人的新的解释。都在反思拜物教所带来的巨大灾难。科学的巨人立在广场中央。曾几何时,那里立着诸神之像。

  现在,我们立于它面前,再一次质问:人为何物?世间情为何物?我们来自何处,归于哪里?污浊世间我们何以存在?纵恶还是崇善?

  张艺谋显然也在思考这样的问题,但他们那一代从文学界到电影界显然都存在同样的问题,因为接受了五四以来新文化的传统,对古老的传统保持着巨大的距离,对人类古老的信仰保持着不变的怀疑。他们属于科学主义旗帜下的人文主义者。张炜、余华、王安忆、阎连科、韩少功……只有莫言和贾平凹脱离了他们,走向更为古老的民间信仰。张承志则直接皈依古老的伊斯兰。

  艺术并非哲学和宗教,但艺术若不背靠哲学与宗教,则现于形而下,则失去价值的护佑,必然也失去神灵的护佑,因而它将短命。

  这就是一代人的艺术。那么,现在来分析张艺谋们的问题,也许不言而喻了。

  八

《归来》剧照《归来》剧照

  从拜物教的迷雾中归来的是对情感的认同,是对爱的高度肯定。这就是《归来》的泪雨。电影完全从亲情出发,而把那个大时代的暴力投放到个体的命运中。

  因为有爱,所以一切的暴力都化为流水。也因为有爱,所有的细节处理便可动人,便可深沉有力,扣人心弦。当陆焉识一次次与冯婉瑜相认之时,正是电影用力之时,而一次次相认未果之时,又是观众扼腕叹息之时。不是电影的技巧,而是爱,深深地抓住了人们的心。

  因为有爱,便充满了宽容。陆焉识对女儿的宽容,对强暴自己妻子的方师傅的宽容,乃至对整个时代和命运不公的宽容。也许,有太多的公知会对这样的宽容提出质疑,乃至无尽的讽刺与批判,但是,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从五四以来,深受鲁迅“绝不宽容”之心绪的影响,中国有好几代人都存在狭隘的仇恨。这种不宽容的革命仇恨被认为是社会进步的“认真”与“记忆”,因此我们百年来的仇恨一直未能得到有效的化解。这并非古老的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神。

  中国传统文化中儒家与佛家都有宽恕的精神,这种精神百年来被妖魔化为软弱或“好好先生”的代名词。殊不知,在人心的层面上,要做到真正的宽恕该有多么艰难。这样的宽恕在哲学那里往往得不到理解,只有佛教那里才能得到认同。因为在永恒的存在那里,一切的仇恨都是短暂的。

  所以,归来的不止是爱,还有隐隐约约的伟大传统。因为宽恕,所以便节制。节制正是这部电影最大的成功之处。而节制也正是中国文学尤其是诗歌最大的美学特征。

  九

  然而,我们仍然有理由对张艺谋的电影进行批判,甚至是无情的批判。

  当一部电影在制作完拿给世人时,艺术家就应该等着整个世界无情的宣判,而不是一味地听好话。

  所以,张艺谋便遭遇一系列的批评。似乎最多的批评来自两点:一是对原著中陆焉识的篡改,对原著很多问题的回避;二是对张艺谋之前电影的一贯批评。基于这两点,批评者认为观众的眼泪太廉价。

  第一点是对宽容的理解。显然张艺谋已经超越了他们。电影与小说从来就是两回事,它属于再创作。第二点则无需解释。至于眼泪,有浅薄的,也有深沉的,况且都是观众的,何以用廉价二字能污辱。

  因此,对张艺谋真正的批评并未产生。

  前面已经述及,张艺谋真正的软肋在于拜物教影响下的虚无主义。《归来》的成功在于用爱吹掉了一层他所有电影中存在的虚无主义的灰尘,但并未吹散。

  我要问的是,如此博大的宽容,如此深沉高贵的爱,它们来自哪里?陆焉识何以能做到?仅仅因为他是一位教授?即便我们抛开小说不管,单说电影中的陆焉识,他何以能拥有那样宽容的高贵力量?他对冯婉瑜的爱来自哪里?他写了那么多的信,那些信满满当当写着一个字:爱。这些都是凭什么?他能轻易地原谅自己的女儿,没有任何心理上的波动与转折,凭什么?最后,他能原谅自己的女人被别人强暴而不抛弃她,又凭什么?

  电影简单地处理了这一切。它用泪水蒙住了观众的心。

  事实上,电影中他并未彻底原谅。很多人认为神来之笔的方师傅恰恰露出了张艺谋虚无主义的本质。他未能让冯婉瑜醒过来是因为在他的心理上没有过这一关,所以,他所执导的主人公陆焉识也未能过这一关。他、陆焉识以及冯婉瑜,戏里戏外,他们都未彻底宽容。也许他们对那个时代宽容了,但他们不足以对人性之罪恶也宽容。

  因此,被张艺谋津津乐道的多义的结尾实际上是他虚无主义的一种表现。它也许会被解释为存在主义。存在主义又能如何?存在主义本身就是虚无主义的化身而已。

  十

  所以,所有的观众都有一种感觉:这部电影只完成了一半。即情感的一半。理性的一半并未完成。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导演、编剧以及主人公都陷入了新的虚无与道德伦理的迷雾中。

  人们津津乐道的宽容只不过是表象而已。

  我要问,为什么不让冯婉瑜清醒过来?是不敢?还是……

  最糟糕的是,在看完这部电影之后,我的眼前一直出现两部电影:《生死朗读》和《他们俩》。那些信,那样的朗诵,难道不是《生死朗读》的重演?那样的场景设置,那样的细节展示,难道不是《他们俩》的中国版?

  为什么又会出现这样的尴尬?若干天来,我一直质问自己:所有的艺术事实上都千篇一律,为何非要揪住张艺谋的衣领不放?

  原因很简单。我们将中国电影的梦想寄托在这样一个人身上了。于是,悲伤与欢喜也便由他一人承担了。

  该放下他了。应当把希望寄托在新一代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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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关键词: 张艺谋 写实 人性 新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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