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心不安处,竟是吾乡

2015年02月04日18:11   文化专栏  作者:徐则臣  

【编者按】身份,这不是你从哪里来的问题,而是:你是谁?身份证,档案,学生证,教师证,每一个硬硬的都在,它确认你是你,这地方你可以合法自在地活下去;然而,我依然为身份焦虑,我在哪儿都很难有生根发芽之感,我不知道哪个地方出了问题。

题图 题图

文/新浪专栏 文化谭 徐则臣

  写了一些关于北京的小说,是因为这几年我碰巧在北京生活。02年开始,我来北京念书,毕业了留下来没走。之前生活、学习和工作过的地方分别是:江苏东海,我故乡,一个苏北的小县城,我家在乡村,我在村庄里念小学,到镇上念初中,然后在县城念高中;然后是淮安,那时候还叫淮阴,我念完大学的一二年级;接下来是南京,在宁海路上那所古朴的大学里念了大三、大四,毕业;回到淮安教书;两年之后进北大读研究生。这条路线让我觉得自己总在路上,写作是对过去的回忆和对身边世界的打量。所以我写的小说里,多少都有东海、淮安、南京的影子,我看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梦到的和想象到的,真实的和虚构的这些地方。关于南京我写得很少,不知道为什么。其实我挺喜欢这座城市,它离文学最近,有历史,有风情,还有数不清的悲剧和忧伤,但我就是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南京一直只是影影绰绰地矗立在我的生活和记忆里,四周空旷,像雾一样苍茫。

  除了故乡,北京是我目前待得时间最长的地方。在我想也许我得在这里生活之前,生活已经开始了,海淀、北大、硅谷、中关村、蔚秀园、承泽园、芙蓉里、天安门,有一天我无意中回头,发现它们正排队进入我的小说。最早一个小说《啊,北京》,我没有任何关于“北京”的野心,甚至都缺少要写一个北京故事的明确意识。它是我在北京大街上走过之后,自然而然留下的足迹。生活主动找上了门。我还在念书,不上课的时候蜗在万柳学生公寓的一间至今分不清方向的宿舍里看书发呆。北京生活对我很抽象,故事来源于朋友和虚构。我想象如果我和他们一起走在那条路上,一起见到某个人一起做某件事,我会如何。我只能把他们放到我熟悉的地方,我的地盘上我才能作主。

  能写,就得好好写。我想象可能发生的故事,可能有的感受和发现。这个时候,我于北京,很大程度上符合那句绕口令似的的术语:缺席的在场,或者在场的缺席。学院与切实的北京某种程度上是隔绝的。我的感受和发现纯属虚拟,没有经过实实在在的生活来证明。05年毕业,大夏天我一头扎进北京火热的现场。一夜之间长出来的楼房,宽阔僵硬的马路,让人绝望的塞车,匆忙、喧嚣、浮躁、浩浩荡荡、乌泱乌泱、高科技、五方杂处的巨大玻璃城。我有点懵。我在小说里想象了很多次,远远没能想齐全,更没有想明白。没吃到梨子,永远不会知道真正的味道是什么。一个愣头青,下嘴发现梨子不是甜的。他早知道不可能是甜的,但甜是唯一的,不甜却有无以计数之多。我只能从细节入手,一个个分辨个中三味。

  身份。这不是你从哪里来的问题,而是:你是谁?在过去,我可以理直气壮地告诉任何人,我是学生,我是老师,有案可稽。身份证,档案,学生证,教师证,每一个硬硬的都在,它确认你是你,这地方你可以合法自在地活下去。但现在,北京要求你这个外来人拿出户口、编制,证明你有可靠的来源和归属。一种机制在要求,机制里的人也在要求,拿出来吧,给你自由。如果你拿不出来,你只能不自由。从抽象的到具体的,大家看你的眼神就不对。好心人担心大家都有时你没有会伤害你;不那么懂得尊重别人的人,会在撒酒疯时指责你算哪根葱,一边凉快去。我不知道北京是不是全中国最需要身份的地方,我也不知道那张纸竟如此重要,反正很多时候我被它搞得很烦。那阵子我决定买房子,有关机构说,外来人员必须捏着暂住证才能办手续。我屁颠屁颠去办暂住证。这个派出所不行又跑那个派出所,这里不办必须到那里办,这个时段不行必须下个时段,材料不齐今天办不了,今天不行因为还有十分钟我们就要下班了,明天早上来拿吧。为了这个暂住证我跑了五趟。制度化当然是好事,但是当它成为不停地向你证明你不是你的契机,就相当不可爱了。

  很多朋友已经在受此困扰时,我待在学校里念书。我知道身份对他们的重要性,也理解寄人篱下和流浪的甘苦。当我原封不动地一一领受,才知道先前的理解和体贴只能是隔靴搔痒。这种事没法总结和概要,必须贴着皮肤一寸寸地触摸和刮擦,才能真切体味到渗进骨头缝里的那种怪兮兮的感觉。

  身份。依然是:你是谁?这回是你与北京的关系问题。现实身份确证的琐碎细节烦了我好一阵子,好在我没有顾影自怜的癖好,习惯了就视若等闲。生活能玩出多少花样,该做的做,不该做的遵纪守法听通知,随他去吧。但我依然为身份焦虑。弗洛伊德说,人的精神焦虑可以分为现实焦虑、神经焦虑和道德焦虑三种类型。我搞不清一个人没事就茫然算哪一个类型。这感觉是我坐在公交车上穿过北京和站在天桥上看北京时的基本状态。很茫然,那么多人,只能用乌泱乌泱来形容,这个词里有种黑暗和绝望的东西在,我怎么就孤零零一个人躲在一辆车里。人周围是人,车周围是车,车和人的周围是人和车,是无数的高楼和房间,房间里有更多的人。一个人深陷重围,完全可以忽略不计,是一滴水落在大海里。在天桥上看得更清楚,尤其是上下班高峰,你看见无数辆排列整齐,行驶缓慢至于不动,这个巨大的停车场中突然少了一辆车、一个人,你知道吗?这个世界知道吗?他为什么要待在这个地方?北京。你,我,我们为了什么要待在这里?北京。人之渺小,车之渺小,拿块橡皮轻轻一擦,碰巧一阵风来,干干净净地没了。我站在天桥上常常觉得荒谬又悲哀。咱们都是谁啊。我觉得自己很陌生,北京很陌生,这个世界也很陌生。

  在这样一个地方,你是谁。像一枚钉子,随便就被深埋掉;要么可以轻轻拔掉,你盯着它看,它就放大,孤零零地放大,如同一座摩天大厦,外在于这个城市,随时可以消失。这就是我一直感觉到的,我外在于北京,跟单位、编制、户口、社会关系等统统无关,只和自己有关。这种“外在”孤独、寒冷,让我心生不安。

  可是,有让我心安的地方吗,心安得让我有扎下根的踏实和宽慰?好像也没有。即便故乡,苏北的那个小城和乡村,我也逐渐心有不安。我在一天天远离那里,熟悉的人陌生了,旧时的田园和地貌不见了,像生在我身上的血管一样的后河都被填平了。故乡仿佛进入了另一种陌生的生活轨道。我回去,如入异地;料想很多人看我,也是不识的异乡人。待在家里,偶尔也会没着没落,父辈祖辈的故事听起来都远在梦里。我不知道哪个地方出了问题。

  所以我想,我写了北京,也许仅仅因为我在这里生活,我心有不安。因为我要写,所以就潜下心来认真挖掘它的与众不同处,它和每一个碰巧生活在这里的人的关系,多年来它被赋予的意义对生活者的压迫和成全,一个城市与人的关系,其实也就是一个人与世界的关系。北京的确是个独特的城市,有中南海、天安门、故宫、长城和十三陵,有北大和清华,有中关村和硅谷,有“京漂”、外来人口和不久的奥运会。

  如果我碰巧生活在上海、广州,或者香港、纽约和耶路撒冷,时间久了,我想我的写作也会与它们发生关系,即使我可能在哪儿都很难有生根发芽之感。这可能是常态,在哪里你都无法落实。为其如此,此心不安处,非吾乡者亦吾乡。只能如此。

  (声明:本文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新浪网立场。)

文章关键词: 生活 身份 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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