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新疆的现代化焦虑与民族传统文化(3)

2014年08月21日11:19   文化专栏  作者:高和分享  

  所以新疆的维吾尔人接受了伊斯兰教以后,把宗教与这块土地结合起来了,它是一个世俗的宗教,不是一个神权的宗教。什么叫神权的宗教,对不起,西藏有一点,那里有这样一种教派,就是把全部的家当,财产、土地、房屋都卖掉,然后一步磕一个头,一路磕头到拉萨,到布达拉宫。最大的愿望就是在到达那里之后,磕完最后一个头,趴在那里,死掉。这是神权社会。我们新疆是世俗社会,是一个热爱现实生活的社会。刚才说到伊犁,那里的哈萨克族人最喜欢开维族人的玩笑了,管他们叫“做买卖的”。他们告诉我,维族人一天不做买卖就难受,回去把左边口袋里的东西卖给右边口袋,这就是世俗生活。

  所以我们完全可以放开头脑,可以像古代的哈菲兹一样。刚才我说到的莪默•伽亚谟他是历官,掌握日历,哪一天开斋,哪天封斋,哪天宰羊,哪天做什么,他对这样的律例太清楚了,但是他们都有这样开放的、人间性的,接受各种不同事物的思想。

  以上这就是我与大家讨论的第一个问题。

  现代化焦虑不但维吾尔族有,汉族也有

  下面我与大家讨论第二个问题:现代化与民族文化。现代化已经是一个常用的词,但是中华文化走向现代化的过程是非常艰难的,可以说是非常痛苦的。因为中国的地理环境与历史境遇很特殊。中国是一个得天独厚的地方,在几千年以前已经有了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的相当精致的文化,这一个中原文化,东面、南面都是大海,当时的中国人没有到海的对面去看看都有些什么的探索开拓的思想,而认为那里就是海。北面、西面、西南面就是少数民族,而显然这些少数民族的文化都没有中原文化那样发达。这样就养成中原文化的一种骄傲、沉醉和一种自我欣赏,乃至于一种盲目的自大与自信,认为周围地区的文化都是不发达的,甚至于也没有民族与国家的观念。过去说的国,是诸侯国家,天下就是整个中国。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上,近的近一千年里,两个朝代都不是汉族人做皇帝。一个是元朝,一个是清朝。但是一些过去离中原远一点的这些民族 ,这些同胞,他们来当了皇帝后,整个民族都融汇到汉族文化中去了。所以汉族从来没有对自己的文化产生过怀疑,从来没想过自己的文化会被别的文化吃掉。一直到1840年鸦片战争为止,突然发现还有那么强大的文明,有那样强大的武器,你那些刀枪剑戟、那些土炮根本无法相比。在谢晋导演的电影《鸦片战争》里,清朝的人看到英国的军舰以后,他们的反应是“大清国的克星到了”。先是林则徐抗争,打不过人家,皇上又派自己的弟弟去讲和,那个英国的舰队司令参观了关天培以身殉国的虎门炮台。关天培是非常勇敢的,在与英国舰队的战斗中受了重伤,还在指挥战斗。那个英国人看了炮台后问,这就是你们的海防炮吗?说是。他说你们这全都是垃圾!

  所以在很长时间里,中国的知识分子有一种对中国文化的焦虑。我们的文化,在欧美的强势文化面前有灭亡的危险。在这个问题上,孙中山说得比毛泽东还煽情,还严重。孙中山是怎么谈中国文化的处境的?他说中国面临的是“亡国灭种的危险”。国家要亡,人种要灭。他还说,当时中国的处境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欧洲人预备了刀和案板,中国就是那条鱼,那块肉,只等人家宰割了。

  辛亥革命以后,大革命胜利前夕,清末最有名的学者王国维自杀了。他懂英文,懂德语,他最喜欢德国的哲学家叔本华。他为什么自杀?因为中国正面临“几千年未有之变局”。像他这样深受到中华传统文化所熏陶的人,看到中华文化面临这样巨大的危险,没有了活路。这是陈寅恪对他的分析。

  清末时候还有个著名的学者严复,他是留学英国回来的,他翻译了赫胥黎的《天演论》,他是个达尔文主义者。他的译本翻译得非常漂亮,以至于文革当中,全国已经不出版什么书了,毛主席提出来,你们印一些严复翻译的赫胥黎的《天演论》吧。严复将这本书翻译介绍到中国来就是希望中国要自强,《天演论》讲的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万物都为生存而竞争,在竞争中胜利了,就是被上天选中,可以继续存在,如果失败了,这个物种就要被淘汰。但他在中国看不到任何的希望,他非常痛苦,最后吸食鸦片而死。这样先进、文明的一个人,他失望地死了。

  所以到五四的时候,出现了各种非常激烈的言论。用胡适的话就是“我们事事不如人”,吴稚晖的说法是“把线装书扔到茅厕里去”!左翼人士也一样,鲁迅劝年轻人不要读中国书。钱玄同更激烈,建议废除汉字汉语。我在想,这样中国人该说什么话呢?改成说英文?一见面Hi!他更为激烈的说法是“人过四十一律枪毙”。因为中国人很保守、很封闭,坏习惯很多,上完厕所不洗手,当然维吾尔人不这样,还有随地吐痰等,我不多说了。内地,中原地区,汉族地区,为了现代化,流了多少血,流了多少泪,有多少人发疯,有多少人自杀,有多少人杀人。因为处于两难的境地,坚守,就是看着中国的文化积贫积弱,不堪一击,任凭西方国家今天在这里宰一刀,明天在那宰一刀。如果积极地学习西方的东西,又怕把自己的东西丢了,自己的文化灭亡了。那时有激烈的想法是要把承载中华传统文化的汉字都取消了,汉字那么难写,拼音文字多省事。这样的痛苦说明什么?就是一个古老的文化,面对现代化的时候,有一种焦虑,有一种紧张,有一种不安,有一种尴尬,有一种两难。

  直到1978年12月举行了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确定了改革开放的政策。当然在文革的后期,一次人代会上,周恩来总理已经得了重病,在别人代他念的报告稿中,就已经提出了四个现代化的问题。真正开始现代化的步伐,是1978年12月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经过这样一个漫长的过程,从1840年到1978年,经过了138年,从十一届三中会之后又过了36年,中国在现代化的道路上确实取得了非常显著的成就,有目共睹,无可辩驳,完全都不能想像,包括新疆。我在新疆16年,那时在新疆想买一瓶啤酒都非常困难,乌鲁木齐买过两次。出行pikup(小车),那得多大的官才能坐啊。现在的生产力有了空前的发展,人们的消费能力也有了空前的发展,这些都不是问题了。

乌鲁木齐街景乌鲁木齐街景

  但是与此同时,我们的文化,我们的生活方式,都会带来一些变化,都会面临一些挑战。从文化的观点上,你会觉得现代化会让人们付出一定的代价。文化有两个特点,第一是每天都在积累。什么都是文化,现在我在这里讲课也是文化,我们用的投影、麦克风、电脑、手机、MP3、录音机,都是文化。我们每天读的书,得到的信息,每天都在积累。但是我们更要看到文化的另一面,文化每天都在消失。我在新疆工作、生活了16年,我1979年离开新疆到现在已经35年,当然,我离开之后又不断地到新疆去,今年我已经去了两次,去年也去了两次。新疆的文化就在不断变化,既在不断积累,也在不断地失去。我非常欣赏新疆的一个风景就是水磨。新疆的一些河渠水量很大,水磨很多。尤其是伊犁,看水磨的多数是俄罗斯族的。水磨现在已经越来越少了,用电多方便。像用驴拉磨,就更少了,有粉碎机,有粮食加工厂,都用电了。甚至于有人告诉我,有些地方连坎土曼都不会用了。我一听大吃一惊。我喜欢说我是抡坎土曼的人,坎土曼是新疆农民最基本的劳动工具。但是现在各种工具也在发生变化 ,我在我的小说《这边风景》里面专门描写了打钐镰。我不知道现在的人还会不会打钐镰,应该不会像过去那么多,现在机械化了。过去用钐镰打苜蓿,一打一大片,很好看。我在别的地区很少看到有用钐镰的。这个钐镰有很高的文学意义,在《安娜•卡列尼娜》当中,描写到小说的主角之一,农奴主列文与农奴一起打钐镰的情形,而且还有一张插图。很多东西都在变化,很多说法都在变化。过去一讲现代化的结果,就是全国一盘棋,全世界一盘棋。全世界是一个市场,不是两个市场,是一个统一的市场。我们维吾尔语的地位也感到受到威胁。你考大学,不会汉语你考得上吗?你考公务员,不会汉语你考得上吗?你到口里做生意,你不会汉语行吗?你不但要学汉语,你还得学英语。现在口里地区的人都是拼了命在学英语,有的是从幼儿园就开始学英语。现在政策有调整,不让从幼儿园学了,我不了解这方面的情况。面对这样一个连接起来的大的市场,我们的产业结构也会受到大的挑战。比如说伊犁,过去有几种手工业很好,如做靴子。但是现在也有变化,我说得不对了请你们帮助补充。他们做靴子没有温州人做得好啊,没有温州人可以大量生产的经验。还有伊犁的坎土曼帽子也是这样。很多传统的产业正在重组或正在发生变化。原来和田有苏州援建的丝绸厂,听说也已经没有了。所以说,所有的生产方式、生活方式都在发生变化。这种变化对于文化来说,第一你得到了一些新的,第二,你失去了一些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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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关键词: 王蒙 新疆 文化 现代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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