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新移民阶层发出的声音(3)

2014年07月08日11:58   文化专栏  作者:高和分享  
  五、

  1985年9月,我入读大角咀福全街的高雷中学。父亲为我读书的事,四处奔走,却一直苦无头绪。本来有私校肯收我,但学费太贵,最后只好选择这所同乡会办的学校。严格来说,这不算一所完整的中学。学校在一幢工厂大厦二楼,楼下是售卖五金钢铁的店铺,噪音不绝于耳。学校除了几个课室,没有任何设施。课程只办到中三,中四以后学生便要另选他校。

  学校离家不远,步行15分钟便到。第一天上学,我发觉全班50多人,有七成是像我这样刚到的新移民,以广东和福建为多,但也有更远的。大家一开口,便察觉人人乡音不同。从一开始,我便喜欢这班同学。我们背景相同,谁也不会瞧不起谁,而且来到新环境,大家都需要新朋友,所以很快就混得很熟。平时下课后,我们会联群结队去“斗波”,往游戏中心“打机”,到桌球室找乐,周末甚至试过一起去大角咀丽华戏院享受三级片早场的刺激。我们有心读书,却不知从何学起。学习环境实在太差,学生程度又参差不齐,老师难以施教。我们渴望融入香港社会,却不知从何做起。我们对香港的历史文化一无所知,父母教育水平又普遍偏低,更要日以继夜工作,根本无暇理会我们。我们好像活在一个隔离的世界,自生自灭。

  开学不久,我们便一起去工厂做兼职。事缘有位同学的父亲,在制衣厂专门负责穿裤绳(俗称裤头带),方法是用铁针将尼龙绳由短裤一端贯穿到另一端。由于工作多得做不完,同学便叫我们下课后去帮忙。工资按件计,一条一毫。如果熟手,一小时大约可赚到八元。工作本身极单调,但几位朋友一起,加上工厂可听收音机,不算特别苦闷。

  我后来在工厂认识了一位负责牛仔裤包装的判头阿卓。由于他给的工资较高,而且工作较多,于是我和一位外号叫“大只广”的朋友过去跟他。阿卓和好几间制衣厂有协议,那里要人便去那里,因此我们有时在大角咀,有时在长沙湾和葵涌。包装是整个成衣生产流程最后一道工序,相当复杂,包括贴商标,折叠,入胶袋,开箱封箱,以及用胶带机将箱扎好。由于出口订单有时间性,厂方往往要我们一两天内完成大量包装,非常消耗体力,而且有时要加班到深夜,不是易做的工作。

  大只广是恩平人,比我大两岁,人有点侠气也有点流氓气,好抱不平,喜饮酒抽烟,平时三句有两句是粗口,上课常常和老师抬杠,是我们这群同学的领袖。我和他性格不同,却很投契。他的数学很好,英文却差,半年不到,已对读书失去兴趣。有次我们在葵兴下班,已是晚上11点,天下着小雨,我俩不知为什么打起赌来,谁也不让谁,结果决定一起步行回深水埗。那一夜,我们没有伞,却不畏雨,一边健行一边笑谈彼此的梦想,回到家时已是深夜一点,吓坏了在家久等的父母。当时说过什么早已忘了,但那份对未来的豪情,却长留在心。1986年夏天,我领到回乡证后,便和大只广联袂返回故乡,会合我的几位同学,一起坐火车去桂林旅游。我们在漓江畅泳,在桂林街头放肆高歌追逐,在阳朔回味刘三姐的山歌,快意非常。

  大只广读完中三后,辍学回家帮父亲做些中药转口的小生意,中间赚过一些钱,并请我们一班同学去鲤鱼门尝过海鲜。后来听说他生意不景,又迷于赌博,以致欠下巨债而要避走大陆。再后来,便没了音讯。我们的老板阿卓,好几年后听说原来是个偷渡客,遭警方发现,坐完牢后也被遣返国内。我们工作过的制衣厂,早已一一搬到国内,工厂大厦则被推倒重建为几十层高的豪宅。至于我那群新移民同学,绝大部分读完中三或中五后便出来工作,最多是到发型屋做学徒。就我所知,能读上大学的,不足三人。而我读完第二年,便透过考试转到何文田官立中学做插班生。

  现在回过头看,便觉得当时香港政府对待新移民的方式,大有可议之处。例如我们来港后,人生路不熟,却从没有人告诉我们要如何找学校,于是只好四出向同乡打听,象盲头苍蝇般乱撞。记忆所及,除了一家叫“国际社会服务社”的非政府组织提供一些基本英文课程,政府并没有为新移民提供任何协助。我们就读的学校,也从没试过为新移民学生提供什么特别辅导。我当时以为这一切都理所当然,现在才意识到,有多少新移民学童,在这样一种无助的状态中,失去多少机会和承受多大的挫折。只要政府在他们最有需要的时候,给他们多一点扶持和多一点关怀,他们很多将可以活得更好。

  六、

  1987年转校后,我的生活起了很大变化。最大的不同,是我终于可以读到一所有完整校舍的正规中学。另一个不同,是班上大部份同学都是本地出生的,我的乡音间或会成为同学的笑资。那谈不上是歧视,却时时提醒我和别人的差异。我很快便意识到,我和我的香港同学,其实活在两个世界。例如我从不看卡通片,也不喜欢漫画,更不热衷电子游戏。而这三样东西,却是香港男生的至爱。我一直去到大学,最熟络的朋友,都是新移民。其他朋友也有类似经历。我一直不明所以,最近这几年才体会到,虽然我们都努力将自己改造成香港人,但很多深层的文化底色,却是无法抹走的。直到现在,我依然觉得我的情感结构,感受生活和观照世界的方式,和我小时候的生活分不开。

  我在何文田官中那一届,大约有一成是新移民。这些同学和高雷的有些不同。他们早来几年,很多从小学读起,因此较易适应香港的生活,也有较强的自信心。他们有些喜欢看课外书,关心政治时事,思想颇为成熟。中四那年,我和几位同学成立了一个读书小组,定期讨论时事,并自资手写出版一本叫《求索》的刊物,取屈原的“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之意。校长有点担心,派了一位老师在我们开会时前来旁听辅导,刊物内容亦须老师过目。我当年写了一篇文章,批评很多香港人移民他国是不应该的,结果被劝导不要发表。

  我在何官的生活,大抵是愉快的,尤其何官附近便是九龙中央图书馆,满足了我如饥似渴阅读课外书的欲望。那几年,我读了无数文学作品。我将金庸、梁羽生、古龙读完,又将琼瑶、严沁、琦君、司马中原等一大堆台湾作家读完,接着读沈从文、鲁迅、周作人,然后读柏杨,刘宾雁,殷海光等。我也学会了“打书钉”。那时除了日校,我也去长沙湾元洲街一所夜中学上课,主要是学英文。夜中学的学生,大部份是成年的新移民,而我是全班最小的。学校附近有家小书店,我每星期总有一晚,偷偷跷课去书店看小说,差不多到下课时间,便坐车回家。家人从来不知。我自小沉迷阅读,来到香港,真的觉得这里是书的天堂。那时读课外书,完全没有功利心,也没什么目的,真的是单纯的享受。阅读带给我最大的好处,是我从来不会觉得生活沉闷乏味。只要有书在手,趣味便生。这一点与我有最大共鸣的,一定是我后来的中大老师沈宣仁先生。

  那时的何官,有很多敬业乐业的好老师,对学生循循善诱,创造出一个很好的学习环境。虽然很多人说香港的中学是填鸭式教育,我却没有这种感受。我享受读书,也觉得自己是在追求知识,而不仅仅是为了考试。那种氛围,我想和何官是一所中文中学有关。没有语言的障碍,我们能够更直接地理解知识,更自由地展开讨论,从而更好地培养我们的知性能力和学术兴趣。这是我的读书经验,也是我现在的教学经验。我相信,在其他条件相同下,用母语去教与学,从教育的观点看,对学生成长是最有利的。

  但在八十年代的香港,做一个中文中学的学生所受到的歧视,远远大于做一个大陆新移民。那时全香港只有极少数挂正招牌的中文中学,其中部份是所谓的“左派中学”。较为著名的,有培正中学和金文泰中学。中中不仅是少数,而且是低人一等的少数。更不幸的,是中中学生只可以报考高等程度会考,同时亦只有中文大学愿意承认这个考试。换言之,无论我们成绩多好,除了中大,其他院校的大门都不为我们而开──仅仅因为我们用中文学习。这种制度性的歧视,大大限制了中中学生的出路,更深深挫折了我们的自尊。

  时隔多年,我仍然记得每次步出校门,见到邻校英文中学的同学,那份又羡又妒又自卑的心情。我那时真的觉得中中学生被社会遗弃了,而我有太多的不解。我不解为什么我们用中文读书,便要受到整个制度的歧视,连最基本的机会也不给我们;我更不解既然丘成桐、崔琦、徐立之这些顶尖学者都是中文中学培养出来的,为什么政府和社会不相信用中文也可以读好书。当时的我不明白,现在的我也不明白。我明白的,是无数学生,在这个制度中受到极其不公的对待,然后被牺牲,却没有人为他们发过声。

  七、

  1988年夏天,我和国内一位同学,从广州坐火车去北京旅行。我自小喜欢中国历史,加上受武侠小说影响,对中国名山大川早已向往。旅费是兼职赚回来的,不用父母操心。我们去天安门看了升旗礼,瞻仰了毛泽东的遗体,还登上了长城。玩完北京,我们再坐火车下江南。印象最深的,是我这个南方人第一次在火车上见到极目无山的华北大平原。我倚在窗口,敞开衣裳吹着风,看着夕阳在天边被地平线徐徐吞噬,“随身听”播着齐秦的《狼》,感觉天地苍茫,美不可言。

  三个星期后,当我从杭州坐火车回到广州,对中国有了很不同的感受。除了游览名胜古迹,我更近距离观察了不同地方不同老百姓的生活,尤其是在长途的硬座火车旅程中,我从其他乘客口中听到许多闻所未闻的故事,了解国内人生活的艰辛。在旅途上,当别人问我从那里来时,我总说广东,却不愿说香港。这有安全的考虑,但我心底的确希望像他们一样,都是中国人。不同省份的人走在一起,让我有四海之内皆兄弟的感觉。我喜欢那种感觉,但对别人对自己来说,香港却好像在四海之外。

  1989年是我移民史的分水岭。之前,我没想过要在香港落地生根,总想着终有一天会回去。那几年,我读了不少文学作品,例如刘宾雁的《第二种忠诚》﹑戴厚英的《人啊,人!》等,对1949年后的历史多了一些认识,但对中国的未来依然充满信心。我仍记得,1988年国内有一套纪录片叫《河殇》,中央电视台拍摄,探讨的便是中国应往何处去,引起海内外很大争论。教协办了一次播映会,一次过播完六集。我一个人去看了。当看完最后一集《蔚蓝色》,步出教协时,我心内激动,深信中国只要继续改革开放,一定可以告别传统,并与象征西方的蔚蓝色文明融合,振兴中华。但政治的残酷和暴力的可怖,在我和我那一代很多人身上,留下难以磨灭的伤痕。回去已无可能,也无能力再度移民,留在香港,遂成了没有选择的选择。要安顿下来,第一件事是要全心接受香港的价值观,好好做个香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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