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新移民阶层发出的声音(2)

2014年07月08日11:58   文化专栏  作者:高和分享  
  事实上,父亲那一辈其实无路可退。他们既不能回到过去,却又无力在新环境中赋予生活新的意义。他们面对的,是基本的生存问题。唯一的出路,是接受现实,胼手胝足努力工作,并将所有希望寄托于下一代。他们初到香港,普遍存在强烈的自卑感,自觉处于社会边缘,而曾经有过的理想和追求,只能压抑于心底深处,并随年月流逝而逐渐淡去。第一代新移民的名字,往往是牺牲。

  经过20多年茹苦含辛的工作,我们家里的经济环境已大有改善,父亲却已垂垂老去。即使粗心如我,也常常感受到父亲的落寞。真正能提起父亲兴致的,是和他谈起昔日国内生活种种,例如年少的轻狂,当年在银行工作的情况以至农村生活的种种趣事。即使是反右运动和文革时被批斗的情形,父亲回忆起来也津津有味。但我从来没敢问父亲,香港是否是他的桃花源。2007年6月30日,是我来港22周年纪念日。那天我们全家坐在一起吃了一顿饭。我问父亲,回首过去,可曾后悔移民来港。父亲沉默良久,说,看到你们今天活得很好,我不后悔。

  严格来说,香港没有为社会贡献的概念,因为社会只是抽象地指涉单独的个体在其中追逐利益的场所,本身并非一个实体,更不是休戚相关的社群。人们得到什么失去什么,一切归于个人,与社会无关。因此,父亲只能说为他的子女付出了多少,却不能说为香港贡献了什么。家的概念,延伸不到那么远。或许正因为此,对于那些辛苦大半生却老无所依的老人家,我们往往既没同情之心,亦无亏欠之情。

  三、

  未移民之前,我对香港的认识,来自流行文化。那个年头,香港电视剧刚开始流行,《大地恩情》﹑《万水千山总是情》一出场,便风靡一时。但真正教我们着迷的,还数《大侠霍元甲》。当时这套剧是晚上九点播放,而我们学校的自修课却要九点才完。因此,八时半过后,所有课室便会出奇地安静,人人收拾好书包文具,蓄势待发。钟声一响,全校几百人蜂涌而出,以最快速度跑出校园,跨上自行车,在街上横冲直撞,直奔家里。沿途听着叶振棠的主题曲“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赶得到家,刚好正式开始。

  香港流行曲也开始普及,张明敏﹑邓丽君﹑徐小凤﹑许冠杰﹑林子祥一一登场。那时候,很多同学都有一本歌簿,将自己喜欢的流行曲歌词抄在上面,彼此交换,下课后一起在走廊引吭高歌,又或躲在课室一角独自吟唱。音乐课上教的那些革命电影歌曲,早已乏人问津。我班上有位同学的哥哥看准时机,开了一家唱片店,专门从香港买回歌星的最新卡式录音带,然后大量翻录转售,几块钱一盒,在小镇很受欢迎。

  但我真正受香港文化“荼毒”的,还数武侠小说。我自小沉迷书本,尤喜小说神话传奇,小学三﹑四年级时已将《三国演义》﹑《封神榜》﹑《三侠五义》﹑《大明英烈传》﹑《水浒传》﹑《镜花缘》﹑《东周列国志》等一大堆囫囵吞枣地读完。那时找书不易,什么书都读。我第一次接触香港的新派武侠小说,是梁羽生的《萍踪侠影录》。这本书是当时正在追求我大姐的未来姐夫借我看的,我之前对梁羽生一无所知。谁知书一上手,便放不下来。我不眠不休,两天将书读完。我至今仍记得,看完后步上天台,眼前晕眩,心中怅惘失落,书中主角张丹枫和云蕾的影子挥之不去,只想尽情大叫。在我的阅读史中,那是一个分水岭。我的近视,也因此加深,当时镇上却无眼镜可配,上课时总看不清楚老师写些什么,结果影响了升中试的成绩。

  接着下来,我发现一本叫《武林》的月刊,正在连载金庸的《射雕英雄传》,更把我弄得心痒难熬。但不知何故,连载几个月后便停了,而我却像吸毒者一样,对武侠小说上了瘾,在镇上四处打探何处有梁羽生和金庸。上了中学,一位同样是小说迷的高年级同学告诉我,镇上某处有武侠小说出租,但一定要熟人介绍。出租室有点神秘,屋内黑沉沉的,书架上排满了金庸﹑梁羽生﹑古龙的作品,全是繁体字版,封面用牛皮纸包着。那个年代不如今天开放,出租港台图书还有顾忌。租书除了十元按金,租金要两角一天。这是相当贵了。当时租一本连环图才两分钱,而我一个月也不过几元零用钱。但那真是一片新天地。为了省钱,我必须每天看完一本。我于是在最短时间内学会繁体字,也学会跷课,甚至学会一边骑车一边看小说。在别人专心上课时,我偷跑到学校后山的橡树林,在午后阳光和聒耳蝉声中,沉醉在侠骨柔情和刀光剑影的世界;在夜阑人静时,我抱着书偷偷跑到公共厕所,借着昏黄微弱的灯光,与郭靖黄蓉杨过小龙女同悲同喜。

  金庸和梁羽生的小说,除了功夫爱情,同时呈现了一个价值世界。对是非黑白的坚持,对弱者的同情,对朋友的道义,对承诺的重视,对民族的热爱,是这些小说不变的主题。当我全情投入小说情节时,也不自觉地接受了背后的价值。可以说,武侠小说除了带给我无穷乐趣,也无形中影响了我的思想情感。说来有点可笑,我在跷课中完成了另类的人格教育,而我对此却毫不知情。

  我们是受香港文化影响的第一代。当时虽已开放改革几年,整个社会仍颇为封闭落后。历年政治运动磨尽了所有人的理想和热情,90年代全面资本主义的时代仍未到来,人人处于精神极度饥渴,却不知出路在哪的躁动状态。香港的电视剧﹑电影﹑流行曲和文学的传入,正好满足了这种需要。香港文化商品最大的特色,是使人欢愉。它没有什么政治道德说教,却能深深触动人们的情感。邓丽君的中国小调,《大地恩情》的乡土情怀,金庸小说的侠义精神,甚至张明敏的《我是中国人》,着实滋润了我们的心灵。尽管如此,我对香港并没多大向往。父亲去了香港以后,家里的生活慢慢有了改善,开始有了电风扇,黑白电视和卡式录音机,我间或也会向同学炫耀一下父亲带回来的斑马牌原子笔。但很奇怪,我从没想过要成为香港人。香港彷佛是个遥远得和我没有任何关系的世界。

  四、

  抵达香港那天,最初迎接我的,是深水埗地铁站的北河街鸭寮街出口。当年的鸭寮街,和今天一样热闹挤拥,旧摊档满地,叫卖声盈耳。我和妈妈紧紧跟着父亲,拖着行李,一步一步在人群中穿过。抬头上望,只能隐隐见到天空的一抹蓝。

  我们住的地方,是北河街一个单位的板间房。这是一幢非常残旧的“唐楼”,只有四百多平方尺,住了三户人家,大家共享一个厨房和厕所。板间房再分为两层,父母住下层,我住上层,算是个阁楼。阁楼没有窗,晦暗局促,人不能站直,得弯着腰才能在茶几上读书写字。躺在床上,天花板好像随时会塌下来。

  初来的一年,日子难过。我当时有写日记的习惯。最近重读,发觉1985年7月7日写下这样的感受﹕“离回家还有358天。今天简直快要疯了,真想偷渡回故乡去。这几天简直度日如年。”然后是7月8日:“我真后悔自己来香港,现在要我死也愿意。”这样的情绪,整本日记随处可见。那时打长途电话又贵又不方便,只能和故乡的朋友通信。生活的最大寄托,便是等信和写信。邮差每天派信两次,分别是早上十时和下午四时。我每天起来,脸未洗牙未擦,第一件事便是跑到楼下看信箱。有信,便满心欢喜,读完又读。没信,便心里失落,只好不安地期待下午的到来。那一年,我写了好几百封信。

  新移民最难适应的,也许并非居住环境恶劣,而是“生活世界”的突然转变。生活世界是个复杂的意义系统,包括我们的语言﹑传统﹑价值﹑社区及人际关系,以至日常的生活方式等。只有在这样的系统里,我们才能确认自己的身份,理解行动的意义,并肯定生活的价值。如果我们由小至大活在一个安稳的世界,我们根本不会意识到它的存在,因为一切皆显得理所当然。只有当我们由一个世界急速转换到另一个世界,而两者又有根本断裂时,人才会深刻感受到无家的失落。很多新移民初到香港,最难忍受的,就是这种断裂。没有邻居,没有社群,没有共同语言,没有他人的理解和同情,只能捱和忍,期望处境慢慢改善。

  来港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被一种难言的疏离感笼罩着。表面上,语言﹑读书﹑生活各方面,虽有困难,慢慢也能应付。但在内心,我却一点也不认同自己是香港人。走在街上,觉得所有人和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回到家中,脑里只有昔日的回忆。看到中国和香港的运动员比赛,我会为中国队打气。每次返回家乡,我才有着地的感觉。时过境迁,我已很难用言语描述“这个地方不属于我”的孤独。未来香港前,我是全班最活泼好动的。移民后,我却彻底变成另一个人:自卑,孤僻,不合群,过度忧郁。伴随这种心境,我沉迷的不再是武侠小说,而是李煜﹑李清照﹑柳永那些忧伤的长短句。

  读到中学四年级,我的迷惘更甚。为求出路,我开始找老师讨论人生的意义,跟同学去基督教会听福音,甚至胡乱找些佛学书来读。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某天放学后,夕阳斜照,我站在弥敦道和界限街交界的安全岛,看着川流不息的汽车和匆匆的人群,突然觉得完全无力再行下去。我软弱地斜靠在栏杆上,看着红灯转绿灯,绿灯转红灯,人动也不动,茫然四顾,不知何去何从。我身边的新移民同学,好像完全没有我的烦恼,所以我当时认定自己有点不正常。

  苦闷的时候,我喜欢一个人在深水埗游荡。深水埗是穷人聚居之所,密密麻麻的唐楼又残又旧,街道也乱糟糟的。那时南昌街中间仍是店铺林立(后来拆了,变成现在的休憩公园),石硖尾街的天光墟(在天刚亮时将东西放在地上摆卖,故有此名)仍在,黄金商场周围还有无数的流动熟食小贩,再加上福华街﹑福荣街﹑长沙湾道的时装批发店,北河街菜市场和鸭寮街的旧物和电器摊档,令深水埗成了个无所不包的大市集。在这里,你会看到蛇王在街头当众用口咬断蛇头,随即挑出蛇胆,给客人和着酒一口喝下去;会见到柜台高高,令人望而生畏的老当铺;当然还有琳琅满目,堆积如山的色情杂志。

  我最喜欢的,是到鸭寮街淘书。鸭寮街并没书店,“收买佬”只是将收回来的书和其他杂物,随意堆在一起。要挑书,便要不怕脏,而且得有耐性。我在那里淘到最多的,是小说散文,但也找到一套三册马克思的《资本论》,唐君毅的《哲学概论》和梁启超的《饮冰室全集》等。后来读大学时,我甚至在那里用十元买到最近逝世的美国哲学家罗蒂(RichardRorty)的成名作《哲学与自然之镜》英文版。

  住得久了,我便感受到深水埗的贫穷。我家的居住环境,还不算最恶劣。更差的,是那些住在“笼屋”的人,几十人挤在一个单位,每人只有一个铁笼般大小的床位。1990年12月南昌街笼屋大火,导致6人死亡,50多人受伤,人们才知道香港仍有那么多人居住在那样的非人环境。张之亮当年拍摄的《笼民》,便是以此为题材。深水埗也有许多老无所养的独居老人,天一亮便坐满街角的小公园,有的在下棋打牌,有的在发呆。新移民也不少。只要在街上转一圈,什么口音都可以听到。父母后来搬了两次家,却始终没离开过这区,而我每次回家,依然喜欢在深水埗闲逛。

上一页1234下一页

  (声明:本文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新浪网立场。)

文章关键词: 香港新移民

分享到:
保存  |  打印  |  关闭

推荐阅读

热文排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