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我们那尴尬的乡愁

2014年11月27日18:01   文化专栏  作者:东方文化观察  

【编者按】对现代人来说,乡愁是一种很尴尬的情感。愿能永远留在故乡,停留在地球的某个经纬度的人并不太多了;对很多人来说,故乡似乎成了一道枷锁,仿佛不舍弃不遗忘,便很难飞得更高走的更远。但无论倨傲的城市人怎样证明清白,也必须承认,我们无法斩断和乡村千丝万缕的联系。

题图 题图

文/周晓枫

  否认乡村,否认来源,是否必须如此,我们才能使自己成为洁净的无土栽植,堂而皇之地摆进中产阶级窗明几净的客厅?无论倨傲的城市人怎样证明清白,也必须承认,我们无法斩断和乡村千丝万缕的联系,它是断乳后蓄意遗忘的记忆。乡村是祖先居住之地,代表我们所有人的故土和出身。我们不过是悬系绳上的风筝人,那么还能有什么,作为乡村的脐带,在今天仍然割舍不断地为我们供给着血与氧?

  为了不背负忘祖的罪名,我隐藏起自己真实的想法。真实的想法是,我不喜欢乡村。我讨厌重复性的体力劳作,讨厌围绕作物的害虫和蛤蟆,讨厌收获随时受到气候的威胁。村人们在春耕秋忙之外无所事事,他们的品格未必就是不言自明的纯朴,许多人笨拙、自私、鲁莽、狭隘。

  乡下的钟是慢的,单调与困窘摧残着那些带有鲁莽气质的脸。在最贫穷的地方,他们活得就像一件简易农具,没有任何选择其他生活方式的机会。拯救太虚幻,似乎也途径唯一:必须让某种城市工业模式介入甚至覆盖原始模式,他们才能摆脱底线上的挣扎。尊严?他们常常只有窝在自己的穷乡僻壤才能免受伤害,可他们又终生向往那些鄙夷着自己的地方。我读到过更残酷的句子。画家米勒以农民为创作主题,英国艺术评论家说他没有美化村庄的形象,这样简洁的判断让我受到震动:“他对农民的了解大都是他们的生活,特别是农夫,已简化到与野兽无异。”

  那些苦楚中的人让我难过,我觉得我是爱他们的。当然,这种爱里最大程度地包含着恐惧。我承认,自己畏惧成为他们其中的一员,害怕沦为一种农具陷入风吹日晒的劳役。尽管我的个人景况并没有好到哪儿去,我同样是作为工具,被放置在社会运转的巨大磨压之下。我有什么资格使用同情?他们就是另外的我,在边缘,被排除在自己所渴望的自由之外。有时候,我甚至怀疑自己的悲悯,是否所谓的慈悲心肠不过自以为是又略带炫耀,它比平静更令人生厌?

  这些被像土地一样被压实在最底端的农民,我们依靠他们,依靠他们皴裂的手种植的谷物维生──他们本是恩人。从这个意义讲,我们如果慢待他们,意味着忘恩负义。赞颂,难道不是应该保持的必然态度和底线良心吗?我们无以偿报,用文字表达感谢,恐怕已是对恩情最廉价的偿付了。那些远离家乡的写作者回望来路,依然怅惘留恋,而不是遗忘和鄙薄,难道不是体现出他们的知恩图报?赞美乡村,似乎是乡土作家起码的道德责任和唯一出路,除此,他们还能持有怎样另外的立场而不被指责为薄情寡义?

  有些词语在意义上已被圣化,比如:母亲、祖国、故乡,她们是三位一体的神,是不可被亵渎的宗教……对她们的一丝怀疑,哪怕是最理性的,也容易招致最非理性的攻击。

  就像故乡,更深层的概念甚至与籍贯或出生地无关,它象征精神意义的归属;如果在与故乡的依存关系上我们说谎,意味着从原点就开始的危险偏离。乡村,祖祖辈辈的脚印延伸出来的路……我们必须首先诚实,哪怕做到这种诚实是困难的;唯此,我们才能真正体会到某种天然的情感向心力。

  再换个情境。欧洲农庄里精巧的教堂和墓地总是让人感慨,对比之下我们的乡村显得那么贫陋,仿佛除了陈旧的观念,想不起还有什么能把村人们凝聚在一起──当我们发出这样的感慨,常常是把自己隔绝于底层之外,放置于某个真空里;而没有稍作设想,当面对奢靡的酒店或古堡中的晚宴,我们自身的形象是否被更高的阶层视为粗鄙者?我们所跌入的,是否近于苦农的瞬间命运?

  也许没有什么高下之分,只是在下面的,有宽的肩膀;在上面的,有窄的眼界。真正的尊重,只是给予平等──尽管对本已处于不平等地位的双方来说,这是勉为其难的幻想。所有人从本质意义上说都是后天城市人,区别,只是从乡村开始移动的先后顺序而已。我不信以我们有限的教养能给予生活在底层的农民以绝对意义的平等,如同我不信那些处境更优越的阶层和民族,能轻易放弃对我们的轻视、警惕和敌意。我们所能做到的,或许仅仅是要求自己比曾经的自己更多一点点的倾听与理解,这也是我们对自身的拯救与提升。

  中国乡村所具备的显在悲情,易于让人论及生存与救赎的主题。它不应仅仅让人联想到牛粪和烈日下轮回的劳作,它包含着远为丰厚的内容。它是人类生活的一种范式,与自然之间维护着古老而美好的沟通方式。

  的确,理想意义的乡村,象征着人与自然之间和谐的配比关系。农耕牧歌时代,人仿若植物,一方水土,自给自足,无需侵犯。进入城市,工业文明制胜之后,人类命运渐近食肉动物性的竞争和掠夺,秘密地嗜血,只不过充当猎手和猎物的,都是人──连同尾随着的鬣狗和秃鹫,也是由人自身来充当。

  自然的有机生长,人造秩序的安排;陌生的邻里关系,具体而直观的亲情;时刻表、秩序册,随遇随性的生活……工业的理性的城市,和农业的感性的乡村,形成某种二元的对立与制衡。即使总是把农村放在附属意义上的人也不得不承认,农村是城市必要的留白。每个人的心灵深处,都有一块没有被制服罩住的率性的裸体区域,我们对乡村和田园的热爱也暗含了道德上的隐喻、价值上的自由追求。

  苏珊·桑塔格在《文学就是自由》的讲演里曾经提到:“旧对新,自然对文化──我们文化生活的一个个伟大神话被当成地理而不是历史来演绎,也许是不可避免的。但它们毕竟是神话,是陈规,是滥调,如此而已;现实要复杂得多。”

  同样,城乡的二元神话,使我建立的是僵固的思维模式,这种两极化的辩证处理,使我简化其实却粗暴地理解现实处境──也许我从来没有面对过由生动杂质构成的乡村,也许土著者的感情和旁观者的理性都不能够完全约束它,乡村始终拥有不被归纳的自由。

  每天食用粮食和果蔬,这些产自乡村的食物,它们丰沛的汁液消化在我的肠胃里。这是渗透在身体里的乡村,这是进入血液和细胞里的乡村……

  而被喂养者总是心怀茫然,即使,我自己早已是乡村的产物。


  (声明:本文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新浪网立场。)

文章关键词: 乡村 乡愁 尴尬 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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