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与契约:书院精神“重礼仪、倡质疑”

2014年08月25日13:23   文化专栏  作者:龚鹏程  
书院精神  

  一、

  今天是“两岸四地文化研究交流中心”的第一讲,我野人献曝,先来做个报告。

  书院很复杂,历史非常悠久,大概有一千年了。其间之形制、规矩多有变化,所以要综括地谈它的精神并不容易。

  不过,接到这个题目时,我就在想:若今天是个传统书院的讲会,那又怎么做呢?

  以刘宗周《证人社会仪》为例。其讲会皆有一位司会,也就是主持人。司会宣布讲会开始以后,敲云板;云板三声之后,司赞,也就是司仪,命童子歌诗。歌诗毕,再传云板三声,主讲人才开讲。

  在主讲人和听众之间,还要虚设两席,虚位以侍。干什么?一位叫秉笔者,也就是记录;此外一位是讲友。讲友是来讨论的。此外尚须“另设一案于堂中,以待质疑者”,要专设一位质疑者。讲友和质疑者在讲的过程中不断提问,或讲毕代表听众来质疑,跟主讲人展开讨论。

  这是在明代的情况,起码是浙江流行的方式。王阳明在绍兴蕺山书院就是这样,他的后学便也都维持了这样的制度,且会详细写在书院的会约会仪里。所谓会约,就是书院的规矩,告诉你讲会该怎么办,有哪些仪程、要如何进行等等。我刚刚说的制度,就见于证人书院的会约。

  会约规定的不止是讲会如何进行,还有许多。如现在办活动,门口不是都有签到簿吗?签到簿,那时叫做会约簿。前面常有一段引言。我们这次也有签到簿,但估计就没有引言。这引言是说明这次是什么会、有何意义、有哪些规矩、会是怎么办的等等,其实甚为重要,我们现在皆是因陋就简。

  还有,大家来参加讲会,但经费谁出呢?有些书院会自己出,有些则是参加的人缴费。证人书院就说要缴费,然只需交一钱以上、三钱以下。意思是说要缴费,但不要你缴多。

  讲会通常是早上七点钟到十一点。十一点结束以后,就该吃午饭了。那午餐又怎么办呢?通常是四人一桌,菜两荤两素。若讲会延续到晚上,那就荤素六色、酒数行。山长、地方官或比较尊贵的客人则“倍之”,更丰盛些。不像今天我们这样不管饭。

  从这个具体的情况来看,我们就会发现传统书院有很多特点。

  一,讲会有高度的仪式性。不是一上来就开始演讲,演讲前要焚香、要击云板、要歌诗。歌诗非常重要,因为儒家的教育要“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礼,除了刚才说的以外,还有祭祀。每次讲会前,司会都要先到孔子像前上香。上香后才开始主持讲会。所有这一切,都显示了讲会的仪式性。

  其次该注意的是会约。

  许多人都知道或读过《白鹿洞规约》一类文献,但那只是大的、方向性地指明。每个书院在具体运营过程中,其实还有非常多、非常细的规范,包括怎样吃饭、怎么缴费、每个月聚几次,是朔望集,还是每个月初三、初七聚会?每个聚会多少小时等等。这些规定必须非常细,否则群体生活便难以进行。

  现代人讲中国古代社会,常有个误会,说西方人才有契约精神、才有社团契约;中国只讲礼,只是宗族礼法型的有机社会,不是机械的社区社团组织,没有契约精神,所以法治不彰等等。事实当然不是这样的。讲这话的的先生们,都不太懂中国的社、团、行、会。古代社团规章制度自汉魏以来就非常完备。书院的典章制度更是细密,这是它的第二个特点。

  其中有许多生活性的规定,包括吃饭、喝茶。例如讲会开始之前总会有来宾先到,到了以后干嘛呢?闲晃?瞎扯?当然是先喝喝茶,以后再进行正式的讲会。

  传统上书院都提供茶水,甚且供饭。固然有些书院要收会费,但也有不收的。如泰州学派的王艮(心斋),讲课时就有个樵夫常来听。他叫朱恕,后来也成了有名的学者。他每天砍柴都路过王心斋的书院。有天,听了入神,就每天来听,饿了、渴了就在书院里吃,后来即拜王艮为师。这类例子并不少见。

  这些会约、规约、规则、会仪文献很多,只是今人不甚注意而已。每个书院的特色,从精神上理论上,可能还不太能分辨出来;但只要看看这些规约,立刻就能发现每个书院都是不一样的,各自形成不同的风格和教学体系。

  以上即是我要向各位介绍的第一部分。

  二、

  第二部分。我刚刚的介绍中有个细节,各位一定也注意到了:演讲时要留一个位子给质疑者。

  书院精神中有一个非常重要的质疑、问难、辩论之精神。这是书院的精神特点,但不是书院的创造。这是中国学术上本来有的传统,书院不过继承和发扬了它而已。

  那么,这个传统从哪来?从汉代的讲经来!

  当然先秦诸子不用说了,如家的师弟之间也是互相辩论的,各位读《论语》《孟子》等都能看到。但汉人讲经学时,把这种辩论的精神制度化了,刚刚说演讲时规定要安排一位质疑者,就是要把这种精神用制度稳定下来。而这个制度是从汉代来的。

  大家都知道汉代经学有师法有家法。看来学派的师承传统极其严格,今文家,就只讲今文家的道理,决不会跟古文家混。今文家中又有不同的师法。比如同样讲今文《尚书》,还要分是欧阳《尚书》还是夏候《尚书》呢!这让我们感觉门户森严,师法很紧。但当时在老师讲经时,会制度性地安排一个人,叫做“都讲”。类似助教。学问也非常好,其职务就是协助主讲。各位知道“都”字在汉字中即是主持之意。故他也负责讲,但他主要做什么呢?

  我们平时讲课,学生心中都有疑问,因听讲的过程中还不是很熟悉老师的思路, 或不熟悉老师所讲的经典,所以听不明白。想问,却又担心问题是不是太幼稚了,问了以后别的同学会不会笑话我;不断的问,同学会不会嫌我烦,觉得我浪费大家的时间等等。所以就都不敢问。

  针对这种现象,当时遂专设一人负责提问。“春王正月,大一统也”,老师刚解释经文为什会这样写,都讲就追问什么叫“元”?什么叫“正月”?什么叫“大一统”?一统就一统,为什么“大”等等,不断追问之。这就构成了汉代讲经的特点。像《公羊传》徐彦的疏,翻开第一句“春王正月,大一统也”,底下就可看到它连续发了十几二十问。

  这个传统在南北朝期间又扩大了。皇帝也常出来讲经,由大臣问难。汉魏南北朝有个流行的文体就叫做“难”。难是动词,以难倒别人为宗旨。有句成语叫“执经问难”,就是拿着经典和老师讲:刚刚讲错了吧?或这儿没讲清楚,没听出它是什么意思。经典中疑难的地方都要去质问,所以后来就形成难这种文体,如东方朔的《答客难》等等。难,这种论辩式的文体,是从经学中发展出来的,形成一种辩论的风气。这种风气在南北朝更是发扬光大,各位去读《昭明文选》就可以知道,“难”也被列为一体,有很多著名的互相诘难,成为名作,一直发展到隋唐。

  我的硕士论文是研究唐代孔颖达的《周易正义》。孔颖达就很有趣,他年轻时去听人家讲经,执经问难,不断追问,结果让主讲者下不了台,把人家问倒了。以致主讲人竟派刺客去杀他,他躲进大臣杨玄感家里才没被杀。可见当时问难十分激烈。

  后来更予扩大。每年祭孔的释奠礼。祭祀(唐代的先圣是孔子,先师是颜回。有的时候还祭周公)后,典礼并没结束,还要由皇太子或者是皇帝自己主持大型的讲论,由五经博士等最有名望的儒家大师出来讲。侍讲、侍读讲毕,质疑者进而问难,再由皇太子或者皇帝主持吃一顿饭。席间,学士歌诗、作诗,最后才结束。

  这是南北朝到唐代的制度。以后又扩大。自武德年间开始,光讲儒家还不行。祭孔后,把儒、道、佛三教名家全找来,举办“三教讲论”,让三教相互攻难。这是正式的礼典,每年都要举办。

  到了宋代,这风气当然在书院中也得到了体现。所以书院会讲在制度上才会设一名质疑者,目的就是专门找你碴,用跟你相反的道理和你辩论,以追求真理。

陆九渊,号象山陆九渊,号象山

  像朱熹办白鹿洞书院时,他就请陆象山去讲。各位都知道书院是要有宗旨的,每个书院,即代表一个学派或一位大师在此讲那一派的学问。朱熹办白鹿洞书院,亦是要讲明他这一路的学问。而朱熹已经和陆象山辩过了,鹅湖之会,他已非常清楚象山乃他最大的论敌。但他竟特意请象山到白鹿洞书院来讲课。象山也做了很好的准备,那天讲的是“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这一章。讲得极好,举座动容!朱熹自己也在下面听,非常感动,所以他还请象山把讲义留下来,刻在白鹿洞书院里。

  朱熹自己也一样。例如岳麓书院为什么有名呢?就是因为朱熹跑去那里跟张南轩反覆辩论,他最重要的“中和新说”即形成于此。什么叫“参究中和”?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但人活着就有喜怒哀乐,你怎么能回到这喜怒哀乐未发的境地呢?对于此一难题,朱熹前后思想上是不一致的。所以跟张南轩反覆讨论,南轩的思想发生了变化,朱熹也有变化,两人都受益,成为理学发展史上的大事。

  诸如此类故事,均可见不同思想的交锋、辩论,在书院中是十分常见的。

  当时禅林间也有这样的风气。因为禅宗本来就是在中国社会中形成的,吸收了这种风气。有开讲、有小参、有大参、还有晚参。小参是随机开讲,晚参是晚上开讲。听者除了在讲堂上质疑之外,还可到住持的住处去质疑问难,这跟书院是非常类似的。

  三、

  书院是要讲学的,讲会只是其中一环。我们现在这样讲,你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但你要知道“书院是讲学的”这句话本身就很特别。为什么?因为传统的学校是不讲学的!

  古代学校就跟我们现在的小学、中学一样。它们讲学吗?只有考试啊!让学生反复练习要考试的内容,反覆背诵、反覆记忆、反覆做习题,然后周考、月考、期考,慢慢让你学到一套答题的技巧、应答的本领。因为它们不讲学,故不需要谈什么宗旨讲什么学问;书院却要讲学,所以跟学校迥异。

  除了刚刚说的讲会之外,山长就要讲课。这跟讲会不太一样,主要是本门内部的讲习,讲自己的学问。

  学派内部也有很多争论,并不因是山长讲学,其质疑和辩论就少了。像朱子学派在南宋时期有个后学叫王柏,在“诗经学”上很有建树。民国初年,疑古派就经常谈到他的《诗疑》。王柏是何基的学生,《何基文集》三十卷,里面居然有十八卷都是跟他这学生的往复辩论,有时一件事两人来往信函辩论可达到十几通。这不是很有趣吗?可见学派内的辩论甚是激烈。所谓“自由之精神、独立之思考”即是靠这种有制度化保障的书院精神来发展的。

  朱子后学学黄东发,则常参加别的学派的辩论。这些不同学派之间的辩论,因为已成为风气了,有时还会发生一些趣事。如明代的湛若水,跟阳明很熟,学术宗旨比较接近,但也微有异同。他非常喜欢辩论,到了人家都怕了的地步。九十岁时到江西,阳明的学生邹东廓,正在江西吉安安福办书院,还告诫弟子说:湛老先生来了,他好论辩,你们不要与他轻启论端!其实湛若水是非常有趣的学者,在广东办书院时,门下有一百零二岁的、八十多岁的、九十多岁的,都来听课。他九十多岁了还到处和别人辩论,因为已养成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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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关键词: 书院 契约精神 现代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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