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与玛格丽特》:只管静默,不要作声(2)

2014年09月30日09:42   文化专栏  作者:任晓雯  
《大师与玛格丽特》《大师与玛格丽特》

  

  《大师与玛格丽特》共分两卷,第一卷主线是沃兰德大闹莫斯科;第二卷才是大师与玛格丽特。这对真正的主角,在整本书中姗姗来迟。第一卷第十三章《主人公登场》,大师单薄的身影匆匆登了个场,而玛格丽特仅仅存在于情人的口述之中。到了第二卷,从第十九章《玛格丽特》开始,这对情侣走到前台,整座莫斯科城退至背景。

  这样的交错安排,使得小说呈现从众相到个人、从外部到内心的转向。当整个世界群魔乱舞、恶相丛生,万物以令人晕眩的速度旋转而起时,玛格丽特突然出现。她身穿黑衣,手捧黄花,“静静地走在蜿蜒、乏闷的小胡同里。”她是漩涡中央微弱却坚定的力量,将大师从毁灭边缘拯救过来。有什么能够抵挡绝对的黑暗?只有爱。爱就是光。

  大师与玛格丽特,是一个爱情故事,也是一个关于个人苦难的故事。

  大师是个“黑发男子”,大约三十八岁,胡子刮得很干净,鼻子高挺,眼神焦虑。写作《大师与玛格丽特》时的布尔加科夫,也是“大约三十八岁”,从照片看,有着与大师相似的外貌。是的,“大师”就是布尔加科夫——经过文字掩饰、技巧变形之后的布尔加科夫。

  “这个自称大师的人狂热地写着小说,女人也被小说深深地吸引着……她预言他会扬名天下,并鞭策他、鼓励他。从那时起她开始称呼他‘大师’。她焦急地等待大师写到‘犹太的第五任总督’的故事结局,用歌声般的嗓子一遍遍大声朗读她喜爱的句子。她说自己的生命就存于小说中。”

  然而,当大师“带着小说走向生活”时,他的“生命也从此结束”。批评家阿里曼撰文警告,有人“企图在报刊中混进一篇对上帝道歉的文章”。大师被批判是“彼拉多主义”,“这样的文章越来越多”。大师起初吃惊,既而恐惧,最后害怕。“小说的失败犹如恶魔,仿佛带走了我的一部分灵魂……我被焦虑情绪笼罩着,甚至出现了幻觉。”他焚毁了小说手稿。

  这些情节让人联想布尔加科夫的真实遭遇。被剥夺发表权利的他,借助大师之口,“哀伤又鄙夷”地说:“我已经没有了名字,我抛弃了名字,正如我抛弃了生活中的一切。忘了它吧。”

  也许正因大师与作者本人高度重合,这个主角反被写得面目苍白。大师的写作如有神授,他的恐惧、脆弱滑向虚空。当他被玛格丽特拯救,仍坚持自己的写作无用,宣称要放弃。他始终被环境裹挟,被外力推送。他是一个怯懦的人。

  布尔加科夫写道:“怯懦是人类缺陷中最最可怕的缺陷。”彼拉多是怯懦的,不想处死耶舒阿(耶稣),却忌惮大祭司和犹太民众;大师是怯懦的,焚烧手稿,试图放弃写作。布尔加科夫也是怯懦的,他描写大师的怯懦,从而省视自己的怯懦。然而,大师形象的苍白,何尝不是因为布尔加科夫有所保留?当他剖析自己的内心时,手术刀在最沉痛的那个部分止住了。在我看来,这也是怯懦的一种。十年沉寂和苦难,布尔加科夫与外界搏斗,更与内心搏斗。他拷问自己的脆弱犹豫,拷问写作的意义。这些灼痛灵魂的问题,并未真正得到解决。

  与大师的怯懦相比,玛格丽特勇敢非凡,让我联想《浮士德》诗句:“永恒之女性,引导我们上升。”她是布尔加科夫第三任妻子伊莱娜·希洛夫斯卡娅的化身。正如玛格丽特拯救大师手稿,伊莱娜也拯救了《大师与玛格丽特》。

  为了爱情,玛格丽特不惜变身魔女,主持撒旦的午夜舞会。她“眼眸中有着女巫的目光、脸上凶残又冷酷”。然而,舞会结束后,她居然愿意牺牲与大师的重聚,去帮助女鬼弗丽达,使她免于永恒的惩罚。魔鬼沃兰德对此评价道:“仁慈有时候出其不意、鬼鬼祟祟地从最小的缝隙里爬进来。”凶残冷酷又仁慈,唯独没有怯懦——相比大师,玛格丽特是一个更生动迷人的角色。

  布尔加科夫最为华丽的文字,也献给了这位女主角。《飞翔》一章,玛格丽特化身女巫,骑扫帚飞翔。“隐形!自由!隐形!自由!”整部小说倏然超拔,峰回路转,由莫斯科的现实狂欢,转入地狱盛宴的梦幻狂欢。玛格丽特连接起了生与死两个世界。

  《撒旦的盛大晚会》,是小说真正的高潮和华彩。阅读过程中,我不断联想保罗·德尔沃的绘画:浓重阴郁的色彩中,骷髅和美丽的裸女并置。不同的是,保罗·德尔沃幽深宁静,撒旦晚会则血腥狰狞——一具具腐烂的尸体,复活成俊男倩女,经过一夜狂欢,重新归为尘土。我们常说,浮生若梦,是虚空,是捕风,布尔加科夫却把死亡描写得犹如一场梦。撒旦舞会一次次举行,死者们被一次次召回。他们死去了,却仍因生前所犯的罪而不得安宁(比如弗丽达,用手帕捂死亲生儿子,死后每天清晨醒来,都在床头柜上看到那条手帕)。

  在布尔加科夫眼里,永恒的家园就是安宁。安宁的本质是自由。小说结尾处,利未·马太说,耶稣已读大师的小说,请魔鬼“带走大师并赐给他安宁。”沃兰德问:“你为什么不自己把他带到光明之处?”利未说:“他不应该得到光明,他应该得到安宁。”

  大师死了,跟随魔鬼离开世界,他终于拥有“冷漠的宁静”,再也不需要写作。“大师的记忆、大师的焦虑,那如针刺的痛苦回忆慢慢开始消失。有人赐予大师自由,正如大师赐予自己创作的主人公自由一样。”大师为彼拉多的故事添上结局——他“赦免了占星术师的儿子、犹太的第五任总督、金矛骑士本丢·彼拉多。”

  布尔加科夫为自己创作的主人公,安排了这样的“大赦和永远的避难所”,可以窥见写作之于布尔加科夫,是自我拯救之道,却难以成为“永远的避难所”。他所企盼的安宁,是在肉体死亡之后,在放下纸笔之时。这种绝对而永恒的内心秩序,是自由,是天堂,是耶和华的赐予。“耶和华必为你们争战,你们只管静默,不要作声。(出14:14)”而彼时彼刻,身处死寂般的孤独之中的布尔加科夫,也许并未籍着写作《大师与玛格丽特》,抚平灵魂深处的不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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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关键词: 玛格丽特 大师 小说 静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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