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2008——中国文学蜡像馆巡礼(2)

2014年07月14日13:49   文化专栏  作者:朱大可  

  基于这种印刷读物的神圣性,强烈的铅字崇拜涌现了。许多走过60年代的知识文青,都拥有成箱的手稿,他们在简陋的练习簿上从事抒情和叙事练习,为日后转换为铅字而辛勤工作。狂飙期的文学杂志,从某人转到另一人,制造出手-手传播的延伸模式,由此构成漫长的传阅链索。大多数文学杂志,五年后仍然在传阅链上滚动,最后在某文学读者的床边高高堆叠起来,犹如铅字码起的细小山脉。它们被翻阅到卷角的程度,其上散布着无数人留下的指痕、断发和污迹。文学杂志的这种超负荷阅读,带给它以巨大的名声。文学杂志的长命,跟它今天的短命——用过即扔的一次性消费状态,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但这种文学杂志的神圣性,随着互联网时代的降临而消失殆尽。互联网时代的“无铅运动”,导致手-手传阅链的断裂,文本可以自由发表,不再经过任何编辑程序的过滤。这种无铅化-数码化运动,令许多网络文青丧失自我估量的能力。他们沉浸在作家的幻觉里,在互相勉励和叫好中一意孤行,以复制、粘贴和转发的方式,制造着互联网上的文学狂欢。毫无疑问,中国人拥有世界上最大数量的网络文学帖子,但这跟文学发展无关。它不是升华的信号,却提供了繁荣的幻象。​

  狂飙期的一流读者,早已弃文学而去,成为影像、游戏乃至各种新式娱乐生活的用户,从而把文学孤立起来,成为一个跟世界主流脱节的文化小岛,惟有那些缺乏阅读经验的三流爱好者,继续簇拥在其四周,消费那些被市场大肆推销的快餐,为低劣的文本高声喝彩,俨然是垃圾文学的幸福粉丝。​

  在所有大型文学杂志中,《钟山》、《花城》、《大家》和《芙蓉》等先后兴起与消沉,只有《收获》继续拥有数量可观的订户。它以文学代言人的姿态,长期驻留在学院图书馆和中文系资料室的订单上。但这只是某种象征性的独存。人们从一大堆杂志中挑选一种或几种作为代表,仅此而已。在大众文化喧嚣的时代,《收获》成了站在文学荒原上的一株孤独的小树,用以证明这类文化事物的实存。而在它的四周,到处横陈着地方文学期刊的残骸。​

苏新平作品之六苏新平作品之六

  ​作协敬养院和学院鸵鸟

  作协的神圣地位在狂飙期是不言而喻的。任何一位当时加入中国作协或地方作协的文学作者,都能获得广泛的敬意。1980年前后,作协发展了文革后首批新生代作家,其中一部分人是新三级大学生。他们加入作协的那些红色光荣榜,一度成为校园里最令人惊羡的招贴,支撑着文学青年的炽热梦想。在狂飙期,作协是高踞于文学台阶顶部的圣殿,也是文青所渴望的最高荣耀。​

  但30年之后,环绕在作协四周的光晕已经逐渐消退,露出了布满青苔的落寞容颜。作协辅佐作家的机能已经丧失,官方文学评奖被各种丑闻所包围,变得声名可疑起来。作为官方文学领袖的威权性,受到了消费主义的强大挑战。在某种意义上,各地作协就是文学官僚的敬老院,散发出居委会和菜市场的混合气味。为了改变这种状态,中国作协向新生代作家发出了亲切感人的召唤。但这种热吻并未改善作协的处境,相反,却引发了媒体的普遍质疑。新生代作家就此陷入两难的困境:他们指望靠作协来确认自己的作家身份,却选择了一个错误的时机,因为正是市场准则颠覆了作协的威权,迫使它吞下韩寒充满机锋的嘲笑。​

  早在1985年,文学理论家曾经以全新的姿态进入文学。1985年的厦门会议和桂林会议,聚集了全中国最优秀的中青年批评家,展示出学院派干预文学进程的强大信念。但狂飙期之后的文学史,却陷入了空前的混乱之中。尽管“重写文学史”的呼声震耳欲聋,但学院炮制的一千多种文学史教材,并不能向青年学生提供正确的文学知识,以及有效的文学价值评估方法,这是文学价值倒错的主要原因之一。学院派率先丧失了文学评判的能力,满足于自我封闭的鸵鸟政策,继而丧失了文学估量的威权性,在“国家主义批评”、“术语批评”和“红包批评”中自我贬值。文学批评的退化,加剧了文学的危机态势。

  汉语工具危害论

  图书经纪人和出版人的夸张叫卖,利用媒体宣传,把一大堆劣质文学产品,倾倒到阅读现场,由此导致文坛的垃圾化效应。这是21世纪零年代文学的最大困境。出版商的高声叫卖、红包批评家的笨拙赞誉,象口红一样涂抹在刚出炉的出版物上,令其散发出赝品式的廉价光泽。这其实就是典型的“毁灭性炒作”,它曾经断送过九丹等有才华的作家的前途。​

  发泡式垃圾是花哨而轻盈的,漂浮于消费世界的水面,夺取了公众的视线。而那些沉重的话语宝石,却只能沉没于水底,跟泥沙混杂在一起,无法得到必要的凝视,由此造成严重的价值倒错。当精英文学继续沉浸在占有时间的快乐之中时,大众文学已经迅速占领了空间。​

  与此同时,那些坚守文学信念的作家,在几乎无人倾听的状态下,不倦地从事汉语书写,为我们留下了一些值得收藏的文献,它们以手稿或打印稿的形态在世,其读者限于少数几个朋友。在诗人余地自杀的背后,正是文学所面对的最深切的孤独,它像瘟疫一样扩散,一直伸展到历史深处。这就是汉语不能承受之“轻”。​

  汉语文学退化,跟世界文学的整体性危机相关,它是轴心时代终结的征兆,但另一重要的本土原因,在于30年中国文学史,完全依赖于“国语”和“简体字”这两种书写工具。它们提供了隐秘而强大的工具语法,犹如坚硬的文化印模,把所有的书写活动压入了规范的凹槽。事实上,只要以行政方言“国语”为基准进行文学书写,就能强行矫正作家的内在(心灵)话语。所有那些不适合用“国语”表述的地域(或少数民族)文化元素,在其尚未发声之前,就会遭到“国语”的过滤和删除。正是这种“国语写作”塑造了文学的体制化面貌,并令作家丧失了从地域文明中汲取文化养分的空间路径。​

  无独有偶的是,书写工具“简体字”,再度摧毁了本土最独特的 “非物质文化遗产”。它解构中国文字象形和会意法则,粗暴切断了文明传承的时间路径。那些珍贵的历史密码,藏匿在繁体字的形体里,被书写者所临摹、学习、顿悟和传承,由此保障了优良的文化传导性。但那些美妙的符号遗产,却因“简化”手术而变得烟消云散。作家根本无法利用日常的繁体字书写,从字符密码中汲取文化养分。这种空间路径和时间路径的双重丧失,就是30年中国文学所面对的历史处境。​

  回到当下文学的现场,我们可以看到,文学的幽灵正在四处出击,探求新的寄生空间,从影视、游戏和短信的新媒体那里获取力量;更年轻的作家则忙于收集大数量的读者,指望从市场里获得高额版税;只有少数作家在继续坚守文学的内核,表现出非凡的勇气和信念。这很像尤奈斯库戏剧《犀牛》所描述的场景。当小镇上的全体居民都竞相变成犀牛时,只有个别人拒绝了异化的潮流。但这种针对时尚的抵抗,却只能谱写新的荒诞喜剧。作家坚守人类的形貌,也即捍卫文学本质,对于已经集体变成“犀牛”的种群而言,无异于新的怪物。文学的命运,早已被历史所无情地设定。这是文学的不幸,也是它至高无上的光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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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关键词: 文学 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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