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2008——中国文学蜡像馆巡礼

2014年07月14日13:49   文化专栏  作者:朱大可  
苏新平作品之一苏新平作品之一

  当代文学三段式​

  面对消费社会的强大压力,传统文学的盛宴早已终结,但文学30年,却为我们打造了一座含义复杂的蜡像馆,那些文学蜡像栩栩如生,昭示着文学由盛到衰的戏剧化历程,并向媒体提供了无限丰富的谈资。当代文学刚刚越过青春年华,就已迅速老去,它的背影何其苍老,而它所提供的经验,又是何其珍贵。​

  在我看来,中国文学30年,可以大致分为三个时期:​

  第一阶段(1978~1989)是所谓“新时期”,也就是我命名的“狂飙期”,这是原右派作家复苏、知青作家崛起,前卫作家以及杰出翻译家抬头的时代,以1985和1986两年为最高峰值,标定了当代文学最繁华的状态。​

  第二时期(1989~1999)我称之为半衰期,这是一个文学渐退并寄生于影视的年代,文学依赖影视而获取自己的荣誉,王朔、苏童和余华等都由此受到青睐。​

  第三时期(1999~2007),我称之为“数码期”或“全衰期”,它以卫慧的《上海宝贝》为代表作,成为“身体派”崛起的标志,一方面是以文学形态命名的汉语文本在互联网上高速增殖,一方面是文学自身影响力急剧衰退,这种反比例关系,就是全衰期文学的基本特征。

苏新平作品之二苏新平作品之二

  作家的精神蜡像

  狂飙期是文学30年中最值得观看的段落,它向我们展示出中国文学自我复苏的强大能量。在经历漫长的精神苦难之后,前右派作家和知青作家,共同集结在文学旗帜下,加入历史反思的合唱,发出了解冻后最初的呐喊。各种痛楚而喜悦的创伤记忆,混合着破裂的青春期梦想、政治恋母情结、文化寻根的焦虑、以及对“彼岸”的乌托邦理想,都成为文学书写的重要母题。而全体民众都在侧耳倾听。此外,还有那些政治乌托邦的“文学”字词,用毛笔涂写在白纸上,糊贴于高墙上,俨然是灵魂高蹈飞舞的宣言。激越的改革声音,跟85美术新潮思潮和先锋音乐一起,汇聚成精神解放的洪流。​

  狂飙期涌现的不仅是“伤痕派”的撒娇式啼哭、诗歌夜莺的迷人歌唱、以及张贤亮自虐式的生命礼赞,而且伴有“人道主义”的痛切反思。其中最值得我们眷顾的作家是周扬、白桦和戴厚英等人。周扬试图从形而上的领域,为马克思人道主义探寻理论合法性,而戴厚英的忏悔则基于她自身的痛苦记忆,尤其是诗人闻捷之死,成为其精神苏醒的独特契机。戴厚英被谋杀,乃是当代文学中最惊心动魄的事件。她所开创的忏悔道路,被凶手残忍地切断;周扬在同志们的热情帮助下一病不起。他的悔恨跟他的躯体一道,瘫痪在文学核心价值重建的前沿。文学自此退回到拒绝道德忏悔的坚硬传统。这两位作家的悲苦结局,勾勒出文学火焰外缘的浓重阴影。​

  朦胧诗之正名和后朦胧诗之崛起,乃是狂飙期的重大收获。诗歌的飞跃,起源于知青在白洋淀的湖畔吟唱,后来却引燃一场针对旧美学的叛逆火焰。从四川盆地、北京和上海涌现了大批诗歌流派,云集于1986年徐敬亚所组织的诗歌大展。激进的校园先锋诗歌,不仅修正了诗歌的撒娇嘴脸,拓展了流氓诗学的战地,而且孕生出前所未有的先锋小说。青年小说家学习汉语诗歌,练习小说叙事的现代技法。博尔赫斯、马尔克斯和罗布-格里耶等,成为先锋小说家的光辉样本。中国翻译家据此介入了汉语的起飞,他们提供的译本,就是汉语文学复兴的秘密导师。

苏新平作品之三苏新平作品之三

  在短暂的狂飙期里,文学不仅完成了自我解冻的程序,而且向价值反叛和话语转型,迈出急切而脆弱的步伐。这个时期的最高代表,就是年轻的诗歌天才海子,他的诗作超越了新文化运动以来诗歌的最高水准,为汉语文学标出一个全新的高度。但出乎意料的是,他竟然以自杀来宣喻文学狂飙期的终结。这是农业时代的最后一位歌者,在秦始皇寻求永生的地点(山海关),不惜以暴力的方式终结肉体生命,这不仅是对古老极权主义的嘲弄,也是乡村诗学的一次最高祭礼。​

  这是精英叙事的秋天,它明朗而阴郁的色调,照亮了汉语文学的锦绣前程。但文学并未在那里驻守下去。在90年代,先锋作家的集体叛逃,预示了精英文学的整体性衰败。余华苏童等小说家转向有戏剧性情节的叙事,也就是回归到大众阅读的层面,从《妻妾成群》到《活着》,这些文本相继被第五代导演所收购。文学成为电影的侍妾,浓妆等待第五代导演的幸临。与此同时,先锋诗人集体逃亡到图书市场。他们腰缠万贯,出没于90年代的全国书市,成为操纵图书工业的“第三只手”。​

  文学只剩下一种似是而非的出路,那就是反讽。反讽最初是对国家话语的一种戏仿(王朔),而后就成了作家批判社会的拳头(徐星和王小波)。作家踏上流氓主义美学的康庄小路。王朔、徐星和王小波所构成的三位一体,为21世纪互联网上的大规模反讽,开启了意义深远的大门。但反讽不是价值建构的主要道路,它只是社会批判形态之一,并不能替代价值正谕的建构程序,而反讽过度势必造成对文学的伤害,甚至导致对反讽作家自身的伤害,王朔的故事就是一个例证。他在2007年的出位批评及其自我忏悔,无疑是对反讽叙事的背弃,并为文学画上了一个佯狂的记号。​

  卫慧的小说《上海宝贝》,不仅是全衰期的开端,而且是“翻身文学”的第一声尖叫。女性作家成为身体写作的主体,这在过去是不可思议的。女作家飞越羞耻感的边界,向身体禁区突进,无畏地传播床帏真理,把身体叙事推向了高潮。从九丹、木子美、竹影青瞳到热倡“胸口写作”的赵凝等等,在这些耳熟能详的名字里,人们能够清晰地看到女权主义的造反线索。女性的自我解放,彻底改变了文学的走向,把它从形而上的庄严云端,拉到粉红生活的大地。这种身体解放具有双重品质——它的意识形态反叛性,以及它对市场庸俗趣味的急切响应,两种截然不同的事物被混杂在一起,令批评家们深陷于解码的困境之中。

苏新平作品之四苏新平作品之四

  文学的多重面具

  早在狂飙期降临的前夜,文学就已是品质优良的意识形态工具,喊出政治所不能直言的声音。话剧《于无声处》,一部艺术上相当稚嫩的工人习作,成了中央工作会议代表的政治晚餐,为即将到来的“改革开放”运动鸣锣。这既是文学的伟大荣耀,也是它后来急切要脱卸的制服。狂飙期理论家的主要目标,就是试图建构文学自身的主体性。为了获得自身的纯洁,它要忍痛切除那饱受民众欢迎的触角。它要把政治功能交还政治,把娱乐功能扔给游戏,并把心理治疗功能交付电视连续剧,如此等等。而在消费时代,文学被再度拉回到娱乐和情感治疗的现场,成为大众娱乐和消费的工具。中国作家从来就没有实现过真正的“纯文学”梦想。​

  这是一种复杂而充满矛盾的图景。文学既要捍卫自身的多元功能,又要小心规避工具化的命运。我们已经观察到,文学最初是体制的工具,而后又成为资本的工具,多重性的工具人格,拒绝了作家的独立主体,以致无法聚集起足够强大的心灵力量。但那种内在的精神性(独立意志、诗学信念和终级关怀),却正是文学创造力的轴心。中国作家的这种精神性软骨症,加速了当代文学的衰老进程。​

  作家的角色,一直是文学所无法规避的难题。从“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教育者)、“社会良知的担待者”(引领者)、“传统价值的叛徒”(反叛者),到“汉语创新的手艺人”(实验者),所有这些表情严肃的角色,都是文学家为自己订制的面具。这是狂飙期作家的多重特征,它要据此成为社会精英中最有力的群体。而到了全衰期,作家只剩下一种单一的角色,那就是扮演大众的情人。一些新生代作家寄生于无边的互联网,拥有大批数码粉丝,但至今尚无任何作品有望成为文学圣经。他们学会流畅地书写武侠、警匪、言情、惊悚到魔幻等各种类型小说,以及掌握笼络青年读者的叙事技巧,却没有继承狂飙期的核心价值及其书写语感。他们的话语方式陈旧而单调,不是仿效港台三流作家,就是跟本地语文课本的风格密切呼应。他们比其它任何群体都更需要天才的诞生和突围。​

苏新平作品之五苏新平作品之五

  阅读的风雨旧梦

  早在狂飙期,文学展示过其全能的神性,它是广谱安慰剂、硕大的情感乳房和哺育国家婴儿的字词摇篮,由此点燃了狂热的文学崇拜。中国最优秀的读者,大多云集于文学乌托邦之中,从那里汲取全部存在的知识、能量和信念,文学和读者的这种热切互动,构成了一幅感人的图景。这场运动提升了文学的意识形态价值,把它变成一座温暖的精神家园。在经历了多次政治清算之后,文学赢得了史无前例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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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关键词: 文学 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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