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从来不缺手艺好的作家(2)

2014年03月21日18:03   文化专栏  作者:野夫  

  时代周报:诗人中有两个现象,一个现象是早年写新诗的人晚年写旧体多有佳作,典型的例子是聂绀弩,早年写新诗,也写杂文,但是晚年的旧体诗,50年来无出其右。

  野夫:目前,还没有一个人超越他。我近些年来所写旧体 诗,都是想学聂绀弩的。我认为聂绀弩是对旧体诗的一场革命性推进,如果旧诗还有生命力的话,必须要有一批聂绀弩对旧诗进行一场革命。这种革命是一种有限的 革命,就是不能打破传统的格律,哪怕是用白话、英语单词写的旧体诗,它都是有格律的。但是它又确实旧瓶装着新酒,把当代事物用进去,而且还韵味十足。写聂 绀弩这种风格的旧体诗,并非聂公一人,还有杨宪益、启功、邵燕祥等。当然这里边,聂公写得最好。他把白话引入旧诗,真是漂亮至极,你看,“山径羊肠平似 砥,掌心鸡眼软如绵”。脚板生鸡眼这种俗事,都用到旧体诗里,用得那么好。而且鸡眼对羊肠,太绝了。

  时代周报:诗人转写散文,文风常常别致。像北岛以前写新诗,后来的散文就写得非常好,这也是另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

  野夫:一切的语言文学中,诗歌是极致,是对语言的一种顶级训练。真正受过诗歌良好训练的人,语言是有语感的。语感又是一个很难说清楚的话题。当我们不写诗歌来写散文的时候,我自己创作的实践中感受得到,一个 句子写在这儿,这个字多余了要把它删掉,觉得这儿差一个字要补上。就像一个作曲家,觉得这个音符用在这儿很生硬,要把这个音符拿掉。散文不押韵,其中的韵 律感是语感在起作用。语感的句式这一句长这一句短,表面上看是信手拈来的,对写作者来说实际是有匠心在其中的。我也喜欢北岛的散文,我相信他的散文也是与 诗歌语言训练分不开的。我自己知道,我的散文与我的诗歌的底子是分不开的。

  还有,诗人观察人有一些独特的感觉。为什么说诗人多愁善感,是因为他敏感。一片落叶落在我 们俩面前,诗人会在心里面动一下,而普通人觉得大自然就这样,落叶是很正常的现象。所以,诗人写人的话,会关注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会另觅不同的观察角 度,我们经常说:这个细节打动人。

  江湖的传统其实没有断过

  时代周报:你的作品里面有一个很重要的关键词就是“江湖”。从《史记》里面的《游侠列传》,到晚清的谭嗣同与大刀王五,这种传统发展至今有没有断?

  野夫:没有断过。自古江湖社会和廊庙是对立的。无论是 清代还是民国,江湖是合法存在的。整个西南地区,高官巨贾教授名人很多都是袍哥子弟,因为袍哥分有浑水袍哥和清水袍哥,浑水袍哥是有点江湖打擦边球的范 围,清水袍哥是士绅阶层的,完全是社会的中坚力量,不干为非作歹的事情。但是这种组织化的江湖不存在了,并不意味着整个江湖传统、江湖道义不存在,这些东 西是一直在默默传承的。香港、澳门、台湾到现在,江湖都是合法存在的。为普通人维权也好,为社会公益说话也好,行的是最古老的侠义道。墨子的精神的传承, 扶弱抗暴,侠者之流是奉墨子为祖的。这种伟大道统是中华民族最宝贵的一支精神传承。这种传承现在民间还广泛存在,类似现在各种NGO组织,我认为江湖翻译 成外文就是NGO,非政府组织。

  时代周报:你在民间碰到类似的江湖人物多吗?

  野夫:我算是碰得比较多,我写了一个灰色的人物,就是 王七婆。他不是安分守己之人,他有行侠仗义之处,为朋友两肋插刀,但他也有类似于鸡鸣狗盗之事。这一类人生活在社会的边缘,不能称之为侠,但是又不能简单 地把他归类于黑社会。江湖和黑社会是完全不同的。江湖是个中性词,黑社会是个贬义词。在一个开放的社会,一定要容许民间社会的发育,江湖就是民间社会发育 出来的。民间社会越发育,政府才可以越来越小,社会越来越大,应该提倡的正是大社会小政府。

  过去乡下有什么事情,找袍哥大爷投诉,袍哥召集几个大爷来一起议事,大家都叫到茶馆,甲乙 双方,互相来举例说对方的是非,大家听完以后就一起在茶馆里面断出是非。这叫“吃讲茶”,吃讲茶是整个西南地区曾经广泛存在的民风。不需要官府插手,几个 乡绅就把这个是非断了。我是主张未来社会要开放一部分空间,容许民间社会的充分发育。基层社会一定要提倡自治,过去朝廷皇权不下县,县以下都是属于广大的 自治。未来中国的权力也要收缩,要退出,要从很多领域里面退出。

  时代周报:讲到文学,梁羽生、金庸开创了一个独立的武侠世界。胡金铨、张彻拍的电影也开创了一个新的电影世界。这种风气在香港风生水起,而且成为香港文学、电影的主流。

  野夫:甚至成为世界电影的一个类型,世界文学的一种类 型。但这不是横空出世的,因为武侠小说自古都有,唐代的笔记小说里面有虬髯公,更不要说民国年间的平江不肖生那一类的,鼻祖要追到《游侠列传》。太史公的 《史记》应该是国家的正史,把游侠这一个边缘的群体专门写进列传,可见他如何看重这一种人群与文化。我认为金庸他们称之为新派武侠小说,是有创新的,但是其来有自,不是横空出世的。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寄托文人的一种理想,其实武侠小说是寄托了很多人的理想。因为社会黑暗不公是任何时代都有的,越是黑暗的时代 越渴望有一种侠。

  美国人也渴望有蝙蝠侠,都渴望超人,都渴望一个几乎是像上帝一样公平公道公正的人来到这个世界,代我们出一口恶气,这是一种人类的梦想。

  每一代都会有这样的梦想,渴望道义,渴望正义,渴望公义。

  绕不过的故乡

  时代周报:莫言的诺贝尔文学奖演讲中专门提到他的母亲。你的书里,讲你的家乡,写到你的外婆、母亲、父亲、伯父、叔叔、朋友、老师。早年的记忆是不是文学非常重要的源泉?

  野夫:我最初的启蒙不完全是文学的启蒙,还有生活的启 蒙。我相信莫言的母亲像我的母亲,都是来自于普通世界的草根人物。我们并没有家庭的文学熏陶,我们并不是来自于知识分子家庭。亲人对人的智慧的最初启发, 肯定是影响着一生的。你的父母辈是善良的人,你成长多半会是一个善良的人。你的父母是一个与周边邻里天天打架吵架,对人很坏很恶的人,这样的孩子多数也会 变成一个与人很难相处的人。我们有幸生活在一个比较讲究传统道德的家庭,一些教养从吸奶开始就渗入血液了;当写作的时候会变成墨水宣泄出来。从我个人经验 是这样感受的,以至于从我的一些朋辈中间,我能看到这样的一些影子。

  我跟人交往,要是觉得这个人很不错,由于原来不是一同成长的话,我常常爱打听别人的家事, 常常会问:你父亲做什么的,你爷爷、外祖做什么的。我认为家世的影子是存在的,我这种血统论不是“文革”期间的血统论。我的血统论毫无疑问是从科学的角度 看人,因为西方研究分子生物学的,认为人的一切都是DNA决定的。遗传密码是可以被科学家破解的,甚至一个人的生老病死都与他的遗传密码有关系。DNA的 密码决定了人的性格智商心地甚至才华,有时我是觉得人确实是非常宿命的。

  时代周报:你的书名叫《乡关何处》,让人想起中国人典型的情结:一种是《诗经》中《硕鼠》的“适彼乐土”;另一种是“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而在西方,爱因斯坦在晚年题写过“为彼此的乡愁”,萨义德的回忆录则是《格格不入》。

  野夫:一个生命的过程,除开父母给你的肉身这个硬件以 外,还有就是故乡给你最初的精神的软件,给你的编程。在北京,各省人都到这来,你跟大家一起吃饭会发现,每个人其实都忠实于童年的口味。我写过一篇文章, 叫《味蕾上的乡愁》,我们的乡愁很多都来源于味蕾。我到国外,可以天天去吃人们羡慕的西餐,但是对不起,我不想,我天天盼着赶快回到故乡,因为我忠实于童 年的味觉。故乡给你最初的味觉,给你最初的语言。方言中有很多词汇的感觉,是其他地方的人无法翻译的。同乡之间一听,就会会心一笑,知道那个最好的分寸的 词汇,这个词汇是外人所不懂的,是同乡之间的一个暗语,一个秘密。

  像李白在故乡长大了,然后要远行求仙访道,李白一生中也在追求学武侠。当你20岁出门负剑 远行的时候,实际上,你的硬件和软件都在你的故乡基本形成了。以后漫长的游历,实际上是斩不断跟故乡之间的血脉联系的。我们出发走了千山万水,到了异国他 乡,假设是一个写作者的话,故乡是他绕不过的一个巨大的话题。

  沈从文离开故乡多少年了,基本上一生都在写凤凰,都在写湘西。死了,还要埋回去。我的故乡 和沈从文的故乡都属于同一个地域—武陵山区,自古以来都是叫西南蛮夷之乡。我们山川风物民俗都是相似的,我奉沈先生为我的文学偶像,我非常喜欢他的东西。 他们那一辈眼中看到的东西是我没看到的,我只能从他的文章中看到我们前辈是怎么样的生活。我专门去了他的边城茶峒,翠翠、摆渡的老人,恍如隔世,是我的成 长的世界里已经没有了的。但是我看到这一辈的人物,就是我笔下的这些人,是沈先生没见证过的,也是我的后代又将看不到的。这些古老乡村的风景,因为时代飞 速发展,整个乡土中国被改造得面目全非。所谓山河依旧人事全非,现在是连山河都不依旧了。

  原文刊发于《时代周报》,记者 李怀宇,实习生张海洪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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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关键词: 中国 江湖 作家 手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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