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生活,儒家有什么用?

2014年05月09日10:59   文化专栏  作者:龚鹏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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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儒家有用还是没用? 

   儒学在我们今天的生活中到底有什么用?我们问这个问题,其实已经很久了。因为传统上大家都说“通经致用”“经世济民”,读书就是为了运用到现实社会上去。但是儒学在当代,恰好即以它的实用功能备受质疑。

  各位想必知道,从十七八世纪以来,《论语》等在西方流传已很广了。但西方人以西方哲学来对比《论语》《孟子》等儒家经典时,往往觉得意趣不高。认为孔子只不过是讲了些道德格言的世故老人,并没有太多抽象性的、概念性的思辨表达,所以会觉得儒家只是一种世俗层面的道德传播者。

  因此,西方对老子《道德经》的关注程度远高于《论语》。国内受过西方哲学训练的人,也往往觉得儒家的东西太过平实,跟现实社会的关系又太过紧密了。儒家甚至于被贴上了实用主义的标签,认为中国正因为受儒家的影响太大,所以凡事都有实用主义倾向。而又因有实用主义倾向,故我们缺乏抽象的玄思,也缺乏超越性的宗教向往,更缺乏“为学问而学问”这样一种思辨性的传统。说这类话的人很多,我相信各位也听到过。

  但是,儒学又常面临到另外一种指责,说儒家的想法恰好是不切实际的。《史记》就讲孟子被当时人批评说他“迂远不近事情”。似乎儒家的想法太过理想化了,动不动就讲三代、讲诗书、先王之道,跟我们实际的人生社会是有距离的。

  正因为这样,所以儒家又常被定位为“理想主义”。理想主义者讲的那一套,在现实世界难以实践。

  孔子说的几句感叹话,常被拿来证明儒家确实就只是道德理想主义者。如孔子说“道之不行,已知之矣”,或“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孔子的志业,事实上是不可为的,在现实世界上,这种理想不可能落实,也没有落实,只代表一个理想。在我们现实的污浊世界,人人都像禽兽一样,以本能跟贪欲在过日子。社会无非如此。儒家呢,它提供了一种理想,让我们可以向往,也可以借着这个来提振自己,但是终究儒家的理想很难真正落实下来。

  这两种南辕北辙的想法的评论,都很有意思,各自表达了两种对儒家的看法。一种觉得儒家太实用了,另一种觉得儒家根本就不实用,根本没法落实,只是一种理想。

  有很多人,例如梁启超在讲儒家时,就认为儒家学说基本上即是一套政治哲学。换句话说,他是从实用的角度去看的。当代新儒家呢,又倾向把孔子定位为道德的理想主义者,从理想性这一面来阐述儒家。

  在传统上,孔子孟子或后来宋明理学遭遇到批评,也与此有关。清朝初年不是有很多人批评宋明理学家“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吗?认为理学家对现实社会的衰乱、国家的危机都没办法,提不出具体措施,无非把道德性提高了,最后殉国,最多只能如此,保持一种气节。所以当时很多学者批评宋明理学不具实用性,所强调学问应是“实学”,是有实际社会功能的,最典型的就是颜习斋这类人。后来还有乾嘉“朴学”。朴,就是质朴,认为确实的知识考证比较实际,整天讲天道性命,华而不实,没用!这是两种种“实学”,一主张落实于社会现实,一主张实际于知识。这些思潮都是用来对治儒家的不具实用性。

  可见儒家到底是实用主义还是理想主义,本来就争论很大,我刚刚的简述,已然概括甚多,实际的争议还远不止于此。

  二、儒家有用,但不适用于现代

  那么我们现在该怎么看这个问题呢?

  儒家确实是强调有实用性的,例如说通经致用,或强调“百姓日用而不自知”,说这套学问可以落实在老百姓的日常生活里去。传统儒家总是不断这样在讲。

  但是儒家的实用性,若跟墨家比,那又远远不如了。墨家恐怕是中国最强调实用性的。墨家反对儒家讲礼乐,为什么呢?墨子不是写过《非乐篇》吗?他认为儒家讲的礼乐文化都是不实在、不必要的。例如我们要买张桌子,重点是桌子要能负载物品,达成桌子的功能。所以桌子最重要的是它的材质,实不实用,而不是造型、色彩、雕刻等等。所以他要“非乐”。乐,是泛指所有礼乐、文采、文饰。如果用儒家的术语来讲,墨家这就叫做“质而不文”,他只要“质”,质朴、实用这一部分,而不要那个“文”。儒家恰好不然,儒家是强调“文”的,要“文质彬彬”,既要质也要文。所以从实用的角度来讲,儒家不像墨子那么极端。

  纯粹讲理想性的话,儒家又不如道家,道家恐怕更有理想性格。荀子曾经批评庄子说庄子很好,但是“蔽于天而不知人”。庄子的关注点在于天,在于超越性,要超越现时现世,所以一上来就讲《逍遥游》,大鹏鸟飞起来了,往下看,你这些在地面上的小麻雀跳来跳去,境界跟我根本不一样。他从人界到了天界。所以由他看,我们这个人世上的纷争、意见上的是非,都应该《齐物论》。显然他更具有现实的超离感。老子也是如此,要不就讲上古的纯朴世界,要不就讲什么小国寡民。这对于当前的时代均是批判的、带否定性的。他当然也要治理这个时代,但更要回归到一个更理想的时代去。

  如果我们以光谱来看,这两家可看成是左右两端,儒家则是“叩其两端而得其中”,综摄两端、中和为用。也就是说:他有理想性,但也有实践性格。所以儒家才会不断强调其学问不是空谈。

  实践性,是儒家学问中非常重要的特点。用马克思的话来说,就是:它不只描述世界,更要改造世界。这是对儒家性格的基本认定。

  不过,近代对儒学的这种实践性或用世性,却还有两种批评。

  第一种是说儒家是希望对现实世界产生作用,但是儒家在中国历史上,他最大的影响跟作用在哪里?在政治领域!然而近代人认为:中国的封建专制这么久长、这么巩固,正是因为儒家作了它的帮凶,或者作为君主专制的工具。近代这种批评我相信各位也非常熟悉。

  第二种批是说孔子这一套讲法固然希望能作用于当下、作用于社会,但是产生这套想法的基础以及它的社会,实际上乃是个小农经济的社会。这个在小农经济社会中产生的思想,能对应于现在这样的社会吗?他那样的社会已经过去了,跟我们现在社会完全是两回事;他的思想也因为如此,所以不可能切合于当代。

  这两种批评都挺有趣。怎么说呢?第一,在近代,我们受西方的影响,使用一个西方的评论的模型,从孟德斯鸠、黑格尔以来,不断地说“自由的欧洲、专制的亚洲”。说来说去,说得跟真的一样。可是这样一个专制东方的判断,事实上是经不起检验的,因为他们从气候、从地域、从人种等等各种角度,“立理以限事”地谈问题。自由跟奴役的对比是已然划定的,欧洲是自由的、亚洲是被奴役的,然后再去填空,找很多很多理由塞进去。而所找的理由大部分出于误解,如说中国过去君主统治底下老百姓没有财产权、没有人身自由,君主完全凭他一己的权力来决定老百姓的生死、决定他的财产的归属等等,这些都是荒谬的。但是我们中国人长期以来都在这个框架中理解自己,所以我们常常也就说自己是君主专制,说儒家教我们“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有一位前辈就当面跟我讲过,说:我们今天怎么提倡传统儒学呢ㄥ传统儒学是讲这样一套的,这还了得?我问:儒家谁这样讲啦?恐怕法家都没有讲过这样的话呢!诸如此类,我们总是把传统用恶意的解释的方式去满足这个论述模型。

  再说儒家做了君主专制工具的问题。各位想想,若儒家是做为君主专制的工具,那么它在汉代就不应该提倡禅让,对不对?在宋代,它就不该讲学。这样,它在宋朝它就不会被政府打压,被批评为“伪学”。明朝曾经四次毁书院,不准儒者办书院,为什么?到清朝,更要兴文字狱呢!明朝朱元璋当了皇帝,说,你们这些儒者都说考试须考儒家之学,要读《四书》;《四书》到底讲什么?拿来给我看看。一看之后大惊,说:什么?孟子居然说“民为贵,君为轻,社稷次之”,又说国君若不把老百姓当人,老百姓也会把他当寇仇!这都是他不能忍受的。可见儒学不但不是君主专制统治的工具,而且儒家用它的学说主导了整个中国的过去的政治体系,提供了许多的监督机制。如果我们有更多的时间来做政治学的讨论,当然对此还可以做更多的梳理。不过简单说,近代我们把儒家的作用主要看在政治层面,却看不清其真正作用,又忘记了儒家在其它领域里产的作用跟影响,这些都是非常大的缺失。

  另外,刚刚讲到,许多人说儒学是小农经济底下的产物,已经不适用于现代了。这个讲法看起来好像很锋利,实际上最可笑。为什么?因为如果这个讲法讲得通,那么所有一切古代的思想、外国的思想,都不需要看了。你现在还要谈柏拉图吗?还要谈亚里士多德吗?那都是希腊城邦社会的产物啊,我们今天为什么要读呢?我们也不需要读洛克,不需要读笛卡儿,不需要读康德、黑格尔、马克思等等等了。他们的时代跟我们现在都不一样啦,为什么还要读呢?所以这个讲法不是只用在否定儒家上。如果它说得通,那我们所有书都不用读了,如此,荒谬孰甚!

  第二,从发生学的角度来看,一种思想发生在某种社会,所以它不适用于另外一个社会。那么我请问你:思想不是会传播吗?思想跨越它的原生地域、原生社会,传播到另一个地区去,在思想史上是最常见不过的。欧洲罗马人相信基督教,难道基督教是发源于罗马的吗?它是在希伯来地区出现的啊,但它传到欧洲去,影响到现在这么大;后来又到了美国,也影响那么大。时代、社会、地域都变了,为什么能够传播且生根发芽呢?才是思想可见思想跨越原生社会,能史的常态嘛!现代人讲如此荒谬理论,还觉得振振有辞,说儒家发生于小农经济时代,所以不适用于现代社会了。我真替他感到难为情!若持此观点,这个人天下任何书也都不用读了。

  不过这个讲法在过去讲是其社会现实的。过去曾经有一段时间,只承认人有社会性跟阶级性,不承认有普遍的人性。所以讲思想时,也不承认思想有普遍、永恒的价值,思想只能有历史性,没有永恒性。在讨论问题时,又经常采取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这个想法,用简单庸俗的马克思理论来论事,所以才会这么看。所以那是时代之限,而这个问题现在要辩驳它,已经非常容易了。

  再者,这个问题,在近代,大家之所以会相信,是因为混杂着另一个问题。什么问题呢?就是传统跟现代的纠葛。

  近人认为中国传统文化,是发生于小农经济的社会、君主专制的体制;到今天,我们要走向现代,它不但已不适用,恰好还是我们要打倒的对象。我们就应该打破这些封建的礼法、专制的政体等等,才能走入现代。所以儒家跟现代社会的关系,即在于我们不要让儒家在社会中继续起作用,这样我们才能现代化。

  我们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这种想法。但到了20世纪60年代以后,国际上开始慢慢有些调整。因为原先这样一个思考模型,其实不是在讨论中国问题中出现的,乃是西方人在讨论他们自己的社会变迁。“传统跟现代”云云,是指欧洲工业革命以前跟工业革命以后的社会。我们把这个讨论方式拿过来,用在东方西方的比较上。把西方近代工业革命以后的这些特征,讲成是西方的本质。忘了西方也有上古中古,有宗教时代;讲得好似欧洲从来就是民主的、从来就是理性的、从来就是法治的、从来就是政教分离的。中国呢?儒家代表了中国向来就是神权跟政权结合,政教合一;社会又一直是以封建礼法来统治。忘了原先封建是讲欧洲的封建,而不是中国概念下的封建。以致于好像只有中国是传统的,西方则代表现代。所以中国要走向西方现代,或者用西方来改造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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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关键词: 儒家 传统 生活 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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