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漂》:雪域荒原里的困惑 漂泊者的思想册

2014年10月15日14:53   文化专栏  作者:中国图书评论  

    他们是最典型的人生旅客,是旅行的囚徒。正如他们一旦下了船,人们不知他来自何方。只有在两个都不属于他的世界当中的不毛之地里,才有他的真理和他的故乡。 

                                             ——福柯《疯癫与文明》

  文/林檬、韩凤鸣

  翻开《藏漂》时,手头刚刚合上鲁迅先生的杂文集,干枯的心得到激励,却也被鲁迅带着忧郁的热血浸得过于激进,见人就有说教的冲动。鲁迅先生的理想过于伟岸,承载时间长了,沉重得几乎可以听到心脏纤维崩裂的声音。慌于寻找寄托,即被这本带有诗人缥缈的散文化作品治愈。作者穆戈是与鲁迅截然不同的人物,却似乎有某种神似,是来自柴米油盐之外的。穆戈出身哲学,不惑之年远赴西藏,浪迹荒原,寻找某种“非漂”的根。他是现代社会边缘化人群中的一员,因此讲起旅途中的相遇片段,喧嚣的场景总交织着荒村野夫的洒脱与古典文人的感怀,哪怕有一点点可以着根的地方,都让他感动乃至丧失。两鬓斑白换来薄薄一册,27个故事整整齐齐地在读者眼前摊开,高低自见。

《藏漂》 穆戈著《藏漂》 穆戈著

  近年来的描写西藏的作品总有某种夸大的成分在其中,仿佛放了味精的食物,带有美味的假象,仔细品尝却失了本真的味道。有人甚至产生这样的错觉,只要脚踏上西藏的土地,人的灵魂就可以得到解放,失落的理性会自动回归,流浪的灵魂会得体归根。《藏漂》远非一本满足城市人幻想,描述幸福生活的作品,恰恰相反,作者穆戈用漂泊者感同身受的姿态隐隐写出了藏漂们的尴尬境地。确切地说,剥落了西藏这片土地被外界层层裹上的光环,它描写的是一群社会边缘人的挣扎。他们是福柯笔下被送上船的愚人,各自带有过往的压迫痕迹,都各自面临难为人说的苦痛。作者无意用神秘色彩将船上人的处境写得更为有利迷人,而是通过剖析每个人的伤痛来解构大众心中对西藏理想化浪漫化的过度解读,构成一副船上之人的众生相。通常描写西藏的作品中常有的那种通过与城市人压抑生活相对比而获得的优越感在此书中并不存在,真正超脱的人大可大隐隐于市,不必非将身体扔在特定的土地上洗涤,正是因为心中有所郁结,有着漂泊也无法消解的苦楚,所以才会通过踏上那片离天最近的土地祈求得到安慰。作者必是深知这一点,漂泊者的身份带来的忧郁才会从头至尾贯穿全书。似乎这群人并不单是西藏的漂泊者,亦是人生的漂泊者。27个人物,27条曲折交错的人生轨迹,27个漂泊而苦痛的灵魂。智者乐水仁者乐山,厚重的山川是否会赋予来到那片土地上的人们以更加富有灵性的生命体验,土地是否能够真实地净化人的灵魂,是否能让不平者咽下愤懑的呼喊,是否能让爱上流浪者的姑娘不向金钱低头,是否能够让暴力者放下手中的屠刀?太多身怀罪恶的人需要这片土地救赎,被拯救者又有几个?鲁迅先生曾因时代的苦难而困苦挣扎,这片土地若有灵魂,是否亦会为芸芸众生的苦恼而夜不能寐?它承载着太多人对于精神家园的期许,却没人发现它自身的纯净也在悄然消失。

  作者往往通过写人的遭遇来描述这种消失的过程,也通过写人的遭遇凸显人生的荒诞。他巧妙地把这些遭遇包裹上亲情、爱情、抱负、金钱的外衣,然后就成就了叫作选择的课题。人生就是不断选择的过程,而选择的过程就是给人生旅途划定界限的过程。也正是因为有了界限,生活才更加真实可贵。整本书中,老穆与不同阶层不同文化的人对话,但与其说是他在与人对话,倒不如说他是在与自己灵魂里还未知的那部分对话。像某种仪式,用来激发体内灵魂对生活的诚恳要求,来发现自身对生活仍然抱持的热爱。文中的老穆犹如在茂密的森林中抱定某种信念踟蹰前行的冒险者,遇到姿态相合的树木,便采摘几片叶子,作为不孤独的纪念。用记录下的故事达到与自己的和解,用写作探索自己被遮蔽掉的部分心灵。因此他笔下的人物,也就自觉戴上了一种叫“老穆”的符号,无论欢欣还是悲伤,都藏着一种追寻。

  漂泊在西藏的人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流落西藏的外乡人。这类人大多带着难以对别人提起的隐秘伤痛隐居于此。如开篇的康巴,时代与康巴精神赋予了他不能承受的孤独与仇恨,青春殆尽时,忧郁依然如影随形。为了抗争,他用一辈子的时间完成了一个遗世而独立的姿态。带着仇恨一再流亡,绿林风气让他报了很多无关紧要的仇,而不能及时清算的仇恨则在心中生根发芽,时时隐隐作痛。最终,让他恨之入骨的敌人没等报复,就被岁月抢先清算殆尽,剩康巴空余一身老迈与孤僻。又如辗转数个国家,却视西藏为故土的印度姑娘珊娜,看透了世界法则的老姑娘不屈从于物质的谎言,童年的经历让感情变成内敛的智慧,让她万水千山执意寻找生活的意义,在逐日物质化的小城中寻找物质沉睡后的诗意生活,感受令人忧伤的幸福。还有《帽子》篇中的副主任,从身负汉人荣光满身诗人情怀的小伙子,到政治斗争的牺牲品。看作者写人的一生总是异常伤感的事情,时间会消融鲜活的记忆,也会让仇恨抑郁累积下来,最终就算终究善恶有报,死亡会把一切重新归位,用意义的黑洞吞噬生活的意志,让一切有所欲求的心羞怯到几乎停跳。

  流落西藏的人中依然有被世俗法则侵扰者。对于他们来说,即使感受到土地的贫瘠与信仰,胸怀的抱负依然可以每日扩张年轻的身体,西藏的另一种可能是跳板,用来向别人证明自己甘于奉献的热血,博一个好声名。例如田大鹏,英俊的年轻人身怀野心,同时又被年幼时贫穷的经历所折磨。贫瘠的土地没有阻挡他对物质的追求,最终他脱掉理想最后的外壳,用婚姻换取仕途,在高原上做着和遥远都市里庸碌之人无别无二的事情。还有去西藏寻找心中神迹的季子明,幼时的玄幻经历赋予他身为留美博士仍无法消除的困惑与隐疾,上司的隐秘期望与婚姻的失败促使他远走西藏寻找自小从心口溢出的灵魂,他渴望在被隔绝了现代化生活的神秘土地上寻找灵与肉分离的证据,用来证明自身存在的不虚妄。但最终他失望地嗅到了俗世法则的气息,又草草回归了俗世的价值标准,盖上了灵魂出口的盖子,西藏之行的收获与失落难为外人道。这类人的人生中就比前者少了很多与苦难作战的痕迹,骨子里天生的功利感让他们可以早早在因发现真相而颓唐之前找到脱身之计。因此相比身处钢铁丛林的理想主义者,这群漂泊在高原上的功利主义者反而让人读起来松一口气。

插图插图 飘扬的风马旗和圣洁的雪山 

  第二类人则是生于西藏,经历过城市文明洗礼后的回归者。描写这类人,作者的描写往往带有浓郁的轮回感与宿命感,对人境遇的描写转化成对于天地之间某种形而上的无形力量的体察与追寻。这种倾向在《轮回》一篇中一览无余。仁钦倾尽半生努力,逃脱生养自己并曾给自己带来不可消磨苦难的土地,一场不能治愈的恶疾将他又送回这里。父亲曾带来的阴影他寄托于用全球化的丛林法则来稀释,希望用尘世的功成名就洗刷弱者的恶感。但缺乏信仰的直接结果,就是面对死亡的不知所措。成功指南无法拯救辛苦建立却一夜间就土崩瓦解的世界观。大限将至,他才幡然醒悟自己仍是30年前被追打的少年,30年后他倒在黎明前,终于有所领悟。西藏这片土地仿佛真的有灵性,总有人离开也总有人回来。拉姆措偷渡出国,凭借婚姻获得法国国籍,再次陪伴丈夫回到西藏,她的人生已然不同,羡慕而带有揣测的眼光中,重新讲起幼时的遭遇已经云淡风轻。她可以坦然说出生活中的问题,却始终带着不讨喜的泼辣始终游离于社交圈子之外。并因亲戚的过度巴结而既头痛又享受着。生活赋予她的经验是只要永不低头地抗争,世界就是有出路的。所以对外她和西方上流社会的公婆抗争,用女儿留住温暾的丈夫,对内她承诺家族中下一代的未来,藏人身上原始的抗争不屈的精神在她身上得到淋漓尽致的体现。她幼时曾踏上寻梦之旅,却因此受到重创。她的抗争或许可以用她自己的一句话来说明“我不知道belief in whose honesty”。生活将她变成一个实际而坦率的形象,没人有资格批评她的活法。而精明洒脱的噶玛则是曾被幸运之神眷顾过的那一类。他曾以文化交流者的身份得以在上海度过自己的青春,数次荣耀的机会曾摆在眼前供这个年轻的孩子挑选,但荒原赋予他的疏离感让他厌恶这座脂粉气的城市。上海小男人的市侩是他骨子里不能忍受的笑柄,所以他惶然推脱了孤独老教授的托付,匆匆又回到故土。虽然年轻给了他背离主流世界观的勇气,但城市给他的潜移默化的影响已经形成,面对家乡的贫瘠,幸福的尺度被梦想不断拔高,他的幸福感被一层层剥夺,因为没有可以依靠的肩膀,所以只能在焦灼中等待再一次幸运的降临。最终,在幸运来临前他和现实达成和解,在年老前完成了对境遇的解释。

  出生于西藏的人对故乡的理解往往比外来者更加清醒,因此不切实际的愿望少了很多,实际的度量成为可以保证他们心灵依托的根据。少了像外来人那样的光环,也多了份命运的驱赶。城市生活充满诱惑却常常带来午夜梦回的失落。他们是荒原走下来的人,骨子里带着与从小被商品化社会养大的城市人格格不入的情怀。故乡没有赐予他们足够强大的精神力量对抗资本入侵,也没有给他们十足的物欲,让他们有动力完全舍弃横亘在心灵深处的高原。所以唯有回到那片故土,舔舐城市带来的伤痕,然后重新上路,抑或是留下来,再不远走。

  总的来说,人与人的不同,实则是灵魂的不同。灵魂的品质各异,深浅不一,表达也各不相同。有的人用简单的哭泣欢笑就能度过一生,平铺直叙。有的人却在芜杂表面下隐藏一片曲折婉转,别有洞天的灵魂。有的人看似热情却深藏坚冰,有的人看似沉静实则却野心勃勃。平日里,这些不同的人分散各地,并无特殊关联。一旦聚集在这片特定的土地,在用信仰对抗物质匮乏的大环境里,尖锐的比对让人心生戚戚。白玛姑娘为了告别乡下女人的艰辛生活而放弃了那个打马而过的少年,选择了那个给她买小零食和羽绒服的守店人。《山桃》中的周晔却在旧房拆迁前,被一首《山鬼》唤起了心中的忧郁,用近乎苛刻的审视瓦解了自己因年轻而匆忙选择的婚姻,带着一身高远阳光也无法消弭的傲气,用理想主义换来了孑然一身。书中的人物常有如此的层层对比,浮世命运的落差感让宿命感抹上哀愁的颜色。这是一对理想主义与现实主义灵魂的对决,理想主义在世界主流的发展中陷入了尴尬的境地,俗世的评判标准简单粗暴却异常实用,人生苦短,时间会撕开伪饰的面纱,还原给人以平淡和衰老,欢喜进城的姑娘终究会守着瘦小的枕边人与生计被时光侵蚀,当初意气风发的少年也变成孤僻的老人。一切事物的流逝如同指间流沙,手指张开紧握都不能把握住生命中所有的可能,这只是选择的问题,没有对错高低,理想主义者与现实主义者谁将比谁痛苦还不得而知,但时间悠悠而逝,每种活法都带着悲歌的色彩,带着不得已的萧瑟悲壮。所以人活着就是英雄。

  在我们所生活的时空里,人犹如徘徊于钢筋水泥所构建的怪圈之中的困兽,在重重重压下分裂成多个自我。灵肉分离的人群,白天勤奋工作,开朗健谈,夜晚来临,独自抚摸灵魂的伤疤黯然入睡。《藏漂》若用一句话来概括,或许就是提供了一种让人去反省自己,然后重新将身体与灵魂合二为一的力量。远走西藏并非是一条追求神仙佛道的捷径,而是一趟找回自己本真的苦行。

  (声明:本文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新浪网立场。)

文章关键词: 藏漂 漂泊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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