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造时光与情怀的幻象:乌镇的乌托邦

2014年09月26日14:05   文化专栏  作者:朱大可  
乌镇的乌托邦

  在6世纪初的温暖下午,一辆马车载着两岁的幼童走过石板路。新立的梁国太子萧统回首而望,看见了夕阳残照。这是帝国文化盛世的黄昏,62岁的老丞相沈约,打着长长的哈欠,他的倦怠像风一样传染给小镇。书院的气息昏昏欲睡。一群白鹅从身边走过,牧鹅女的红色绣包和鲜艳的鹅鼻,构成了奇妙的呼应,令太子心里涌起了一种无名的欢愉。他好奇的姿态融入了少女的眼神,成为小镇上最恬静的风景。河在石拱桥下缓慢地流动,运载桐油和木器的船只向北方行驶。老妪在石阶上洗刷着青菜。酱园的气味在四周蔓延,这些日常生活图景,就是公元503年的影像日志。它被录制在时间的某个缝隙里,成为无数即将被遗忘的书页的一部分。

  城镇、书院、船只、人群、气味和光线,这些事物都在流逝之中。时间之河推翻了它们的统治。这是一种缓慢的腐蚀,你几乎感觉不到它的衰老。少年太子早已死去,变得尸骨无存,但他所目击的那些事物,却依旧存活了许多年,越过战乱和严酷的年代,被帝国晚近的居民所热切地转述。

  那个叫做沈雁冰的男人,像昭明太子一样走过小镇,看见了运载棉布的木船,以及林家铺子里楚楚动人的女孩。而后,他也消失在岁月的迷雾里。他的旧居,成为游客们窥视并指手画脚的地点。看哪,那个著名的左翼作家!他们庸常的嘴脸和浅薄的议论,回旋在逝者的家园里,犹如一些无聊的影像碎片。年迈的清洁工在附近打扫,把游客的影子跟垃圾一起扫进竹制簸箕。而在西栅的豪华纪念馆里,前文化部长沈雁冰的卧像被人放置于红旗下面。只有他一个人享用着这种政治殊荣。他的红色身份,跟乌镇的帝国意识形态融合在一起,散发出耐人寻味的和谐气息。

他的红色身份,跟乌镇的帝国意识形态融合在一起,散发出耐人寻味的和谐气息他的红色身份,跟乌镇的帝国意识形态融合在一起,散发出耐人寻味的和谐气息

  晚间7点到10点,是乌镇最富于诗意的时刻。在短暂的3个小时里,泛光照明下的乌镇,呈现出圣朝乌托邦的景象。泛光灯勾勒出木屋和石桥的轮廓,那些明清时代的建筑,伫立在细雨里,仿佛是一些被洗净了的器物。它们的细节被灯光所照亮,甚至那些青瓦、斗拱、雕饰、木纹和窗页的转轴,都在蜿蜒的明暗中悄然显现。而在那些复杂的阴影背后,是对帝国历史的想象性空间。它们像雾气一样弥漫在那里,向过去的岁月无限延伸。

  这是一种截然不同的照明,它超越了中国所有旅游景点,也就是大红灯笼的图式。基于张艺谋电影的暗示与引导,灯笼已经成为中国旅游景点的性感标志。这种充满情欲的器物,由浙江义乌小商品市场所批发,在整个中国大陆泛滥,用以点缀黯淡的风景,激活游客们的情欲想象,就连云南的丽江古城,都无法摆脱这种恶俗装饰的纠缠。它是旧王朝提供的老式霓虹灯,高悬于仿古建筑的屋檐之下,映照着游客们的猎艳表情。

在那些复杂的阴影背后,是对帝国历史的想象性空间(摄影者:佚名)在那些复杂的阴影背后,是对帝国历史的想象性空间(摄影者:佚名)

  只有乌镇西栅超越了这种经验模式。它的照明拒绝红色,而是使用最普通的枝形节能灯。柔和的黄白色光线,笼罩在沿河木屋的板壁和私人码头四周,在水面上形成倒置的镜像,制造出半明半昧的水乡幻景。跟红色灯笼相比,这光线显示出历史的质朴性,并呼请着更为犀利和敏锐的感知力。这是对游客的庸俗趣味的挑战。而在那些古朴的旧宅里,隐匿着诸多装饰精美的高级会所,它们被现代化技术所改造,呈现着奢侈而低调的色泽。

  在黑夜里沿河泛舟,成为西栅最迷人的节目。船橹的咿呀声,混合着水被划动的声响,构成声音的细小戏剧。小船穿越被泛光灯照亮的窄街、游廊、高低错落的屋檐和高高挑起的窗扉、空荡的露台、爬满青苔的石阶、深入水底的石柱等等,犹如穿越制作精美的电影布景装置。7层的白莲塔是古镇的最高建筑,被泛光灯所笼罩,光华四射,成为游客辨认方向的地标。但西栅没有酒肆的喧闹,也没有歌女的低吟浅唱、以及琵琶和小鼓发出的乐声,只有更夫在远处敲打着梆子,喊出“小心火烛”的“更语”。除了游客的低语,这是唯一属于小镇的人声,但它是表演性的,就像戏子在舞台上的叫板,高亢地飘荡在水面上,犹如来自水底的历史回声。

跟红色灯笼相比,这光线显示出历史的质朴性跟红色灯笼相比,这光线显示出历史的质朴性

  乌镇,也即乌托邦之镇,其名源于某个姓乌的将军。据说他以自己的生命庇护了小镇。一座现今已经毁坏的寺庙,曾经供养过这个传说中的唐朝英雄。乌将军的亡灵化成银杏树,成为小镇唯一存活了上千年的精灵。每年秋天,它的果实落向大地,仿佛是一次秘密的献祭。但这个“乌”字,却有着另外的语义,那就是它的内在黑暗性。越过一千年的历史,乌镇终于从现代化改造中召回了自身的定义。

  乌即黑色。黑色的袖珍小城,充满了各种恬淡的色调,唯独没有真实的黑色,后来我才发现,它的黑色仅仅来自黑夜。夜晚10点之后,更夫敲过最后一巡梆子,开始进入长时间的缄默。所有的泛光照明都阒然消失。那是比任何黑暗都更深的乌黑。当人侧耳谛听时,其间既无城镇的人声喧闹,也没有乡村的寻常声响,没有乡村惯有的虫鸣、蛙叫和人声,没有一切活物的声息,甚至河流都终止了呼吸,冻结在时间之夜的深处。乌镇陷于罕见的死寂。在我的所有经验里,这是最黑暗的一种,把人推入了巨大的文化恐惧。它揭示了乌镇西栅的死亡本质。

  这其实就是时间之暗,无限地横亘在游者面前。由于泛光照明体系的退出,明清建筑幻象退走了,想象性空间遭到推翻。所有通往过去的时间道路被切断,剩下的只有巨大无边的黑暗。在正午的黑夜,月色和星光(还有稀疏的客栈灯光和路灯光)成为唯一的光源,但它们不能修正这黑暗的属性,恰恰相反,这光的寒冷性加剧了黑夜之暗。抽取了声音元素的黑暗,就是最彻底的黑暗。

  声音(语音、噪音、乐音)、光线(灯光、火光和瞳仁里的微光)和气味(市井、酱园和厨房等等)的同时退场,构成了物体系本身的空无。这物不是活物,而是死亡之物,它因典藏而变得珍贵,又因典藏而死去。尽管在那些阳光明媚的白昼,它因游客、戏园、茶馆和商铺(销售杭白菊、熏豆茶、姑嫂饼、红烧羊肉、三珍斋酱鸡、三白酒、丝绵和木雕竹刻等等)的苏醒而重新复活起来,散发出短暂的生活气味。蓝印花布在木架上高悬,随风猎猎飘动,犹如招魂的旗幡,但死亡是轮回的,它每天都要和黑夜一起返回,重新主宰这袖珍的市镇。

蓝印花布在木架上高悬,随风猎猎飘动,犹如招魂的旗幡蓝印花布在木架上高悬,随风猎猎飘动,犹如招魂的旗幡

  在西栅道路的尽头,是一座被严密看护的木质吊桥,警卫每天都在这里守夜,以阻止游客的擅自闯入。进入这座诡异的小镇,需要购买昂贵的资本主义门票。这是文化遗产保护方案中最核心的部分。文化,是消费时代的最大商品。在经过现代化(照明、空调、卫浴设备和上网宽带等)的改造之后,乌镇成为“情境消费”的典范。它座落在大运河旁侧,长江流域湿地的某个角隅,被潮湿的气息所软化,显示出女人般的秀丽。但它依然只是一具庞大的化石而已。

  导致西栅死亡的唯一原因,在于它被人像器物一样封闭起来。商人和官府实施文化圈地,原住民遭到强迁,而重回故地则需要掌握民俗技能和会说普通话,这种高门槛的准入证阻止了居民的返迁。本有的生活形态崩解了,建筑化为一堆木质的空壳,丧失了日常生活的琐碎气息,也就是丧失了生命活体的内在支撑。它们在这博物馆逻辑中被修缮、还原和改造,变得更接近世人想象中的古代市镇,但它却是一种木乃伊形态。居民的退场,就是西栅式黑暗的最大根源。在盈利规划的过程中,旅游公司的董事们无视一个基本的事实:西栅的古老灵魂,早已被其旧主人装入竹篮带走了。

  180分钟乌托邦的真相就是如此。为了制造每日七分之一时间的幻象,乌镇付出了高昂的代价。那些空寂的死屋和沈雁冰式的死魂灵,云集在小河的两岸,静待游客们的探访。后者指望从那里寻求古典主义的浪漫梦想。通往京杭大运河的镇河,仿佛就是那宽阔而柔软的道路,承载着游客们被商业污染的灵魂,要洗掉他们隐秘的罪,灯光则勾勒着梦境的轮廓,为诗意的旅行指明方向。而在第二天早晨,游客们将带着这破裂的幸福离去。(原载2008年2月《先锋中国评论》)

  附注:乌镇管理者近年来延迟了灯光关闭的时间,大幅改善了它的暗性,特此说明。

  本文题图来自互联网

  (声明:本文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新浪网立场。)

文章关键词: 乌镇 乌托邦 游客 情怀

分享到:
保存  |  打印  |  关闭

推荐阅读

热文排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