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爱小说,不差一个渡边

2014年05月09日09:57   文化专栏  作者:纸牌屋  
《失乐园》封面《失乐园》封面

  撰文/特约记者 云也退

  在今天,性是我们生命的一种推动力,一种“说出性的真相”的欲望攫住了我们。像渡边淳一的《失乐园》这种“情爱小说”,再没有人会说它是不可或缺的了。淫秽与情色,两者的界线划在哪里,一个主要的方面在于社会的开化程度。《失乐园》若提早两百年问世,也会被拿来与《十日谈》相比;但现在,即使被它启蒙过的人,也不太会承认它能在性爱书写的宏大世界里占据一个多么重要的位置了。

  《失乐园》也曾算是“说出真相”行列里的,渡边也曾是英雄,如今他们和它们加在一起还不如一个苍井空,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渡边名下的那类小说,它们本身就具有乔治•斯坦纳说的“不可避免的单调性”。对我来说,读《失乐园》,就跟上世纪的人读萨德侯爵的书一样,恐怕只是出于一种对“经典”的尊敬才能耐着性子看下去。它们都极度自恋,自以为在做件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就说那部为萨德挣足面子的帕索里尼电影,一俟最初的新鲜感过去,观众便会无奈地发现,他们期待的大场面还是只能发生在宫廷、豪华酒店和度假胜地,男人还是处在一种幻想自己雄风凛凛的境地,女人向男人的进攻做出反应不外乎那几种,辅助工具还是那些,跟文艺频道每隔一段时间播放的传统曲目一样。

  情爱小说必须是现实主义的。普通的情爱小说里,作者竭力告诉读者,那些人真的在做那些事,起初他是这样的,她是那样的,接着他这样了,她则那样了,然后,两人一起这样这样,那样那样。每一个写情爱小说,或者想写出一个足够耸动的情爱片段的作者,都会想着如何调动读者的想象,但机关算尽,绝大多数也都是一个套路,充其量在主角的身份、场景、行为动机以及修辞上换换花样。性交不外乎那么几种方式;我们人类的神经系统的组织结构,注定了我们的性反应只能是有限的。一旦笔下苦心制造的活色生香,被大岛渚、帕索里尼、丁度•巴拉斯们拿到片场去实现了,文字基本上也就完成了使命,情色电影是现实——不要主义。

  广义上的“情爱”,许多鼎鼎有名的经典作家都描写过,例如狄德罗和阿波利奈尔。《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尤利西斯》都曾经被列为淫秽读物。

  很多凡人敬畏万分、因而也不会去读的经典,都有这样那样儿童不宜的细节,但它们只是点缀,对它们的宽容显示了社会和观念的进步,伪道学就像发帖被辟了谣的微博博主一样灰溜溜退下了。但事实上,虽然著名作家们都难以抵拒写点情色的诱惑,他们从来难靠情色描写确立大名。毕加索画的大臀女人,头发蓬松地歪倒在地,冲观众咧着两腿,埃贡•希勒画的男人总是表情怪异,一根生殖器晃荡在外边,他们的作品都价值连城;小说家则不然。还有诗人,魏尔伦、史文朋、布莱希特写过的淫词艳句,都是谈资而已。写春字的不敌画春画的,似乎和三级片对色情图书市场的冲击,是一个路数。

  假如以是否激发读者的性欲行为为唯一的衡量标准,那么《失乐园》和局部的《尤利西斯》的确也没多大差别。但是文字又有它不可替代的价值。文字比影像更触及人的精神,是更擅长拓展人的感受力和想象空间的符号。南斯拉夫内战时,塞尔维亚人拍摄了一些集体强奸的片子到处播放,作为一种攻心;渡边淳一们做的事差不多,拿情色当消费品卖,他们的文字无法让我们的性意识真正抵达一个更远的地方。

  我们今天关于性刺激、性冲动、性行为、性想象的认识,全靠着文艺复兴以来新古典主义、巴洛克到印象派、立体派、达达主义等诸多文艺作品的层层累加。一尊大卫像,一幅维纳斯,不知解放了多少人的心灵。对错乱的萨德侯爵,斯坦纳肯定了他的一点功绩,那就是他“发现了激进的语言,将先前散乱或者尚不明晰的情欲世界符号化”,即是说,从萨德开始,人们终于可以用文字来探讨情欲这一方人最隐秘的内在世界了。从他到劳伦斯、托马斯•曼、乔伊斯、纳博科夫有一个无比艰难的跨越,作家们努力突破在性爱描写上不可避免的重复套路。当然你可以说他们“装逼”:“不就是XXX吗?写得那么艺术干啥?”

  这几年的引进版市场上,颇有些二三流的情色作品在兴风作浪,比如威廉•巴勒斯的《裸体午餐》,三十年前,单是书名就能保证它在黑市上有很好的口碑,但现在不行了。上世纪首屈一指的情爱文学不是《裸体午餐》,也不是让•热内、亨利•米勒等争议人物的争议小说,甚至也不是《查泰莱夫人的情人》,而是纳博科夫的《洛丽塔》。纳博科夫的文字魔法,将性引诱的艺术又拉高了一个档次,打破了一段尘封已久的记录。虽然男主亨伯特是个极其可恨的男人,《洛丽塔》却可以解放我们对性的想象。纳博科夫是真正把性当作一个关于人自身的终极谜题去探讨的,并因此给足了小说人物以不可侵犯的独立生命。诺曼•梅勒、厄普代克和菲利普•罗思都做不到《洛丽塔》那么精微,尽管这几位美国仁兄也都是色情描写的擅长者。可以说,伟大的情爱小说,或是小说里的情色部分,它们不是告诉我们真相,而是引导我们去发现关于自己的真相。

  《失乐园》在《洛丽塔》面前几乎是一个滑稽的存在。然而在我看来,最完美的情爱文学的钥匙,始终掌握在拉丁美洲一代文豪们的手里。性爱在他们的手中真正在向死亡进军——也是向自由进军,否则便沦为《感官王国》的级别。《百年孤独》里,马贡多最后一对男女疯狂地行淫,女人给男人的阴茎画上了五官——谁能告诉我它启发了多少三级片导演;当然,在巅峰之上顶起桂冠的,是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的《情爱笔记》,死亡在这本小说里退场,完美的性爱真正成了一种与艺术相连的自由的抵抗力量。借着堂利戈贝托、卢克莱西亚和他们早熟的儿子阿尔丰索之间无法尽述的、介于夫妻/父子/母子与暧昧情人之间的情爱关系,巴尔加斯•略萨尝试穷尽一切性爱之可能:男女性爱,女女性爱,目淫,梦淫,异装癖……所有常态与“变态”的性爱在作家的眼里都是焕发艺术的灵光的、只有人类才能实现的奇迹——唯独没有鸡奸和虐恋,因为作家认为那种行为是纯粹的凌辱,是与政治恐怖一丘之貉的性暴力。

  好的作家会驾着最周到的语言去抵达我们共同的隐秘中心,他们会去设计最好的读者——那些不只渴望在幻想中抱着屏幕里美貌的女人拼命痉挛的读者。而二三四五流的文人,就相当于普通的情色片,他们的故事在最真实的时候最虚假:我们意识到,剧中人正在做的事是经过细致设计、精心编排的,类似表演,进入程式化的套路、雷同的桥段时,他们会故意展示出我们一心想看的东西。我们无法从他们那里得到想象力的珍贵果实,还有关于他人身体和自己身体的尊严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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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关键词: 渡边 作家 失乐园 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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