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冷香丸与茄鲞,红楼珍宝可窥一斑

2014年10月21日18:31   文化专栏  作者:文学报  
【编者按】有人说《红楼梦》是一部百科全书,这种说法一点也不为过。《红楼梦》不光是一部文学巨作,还涉及到服饰,饮食,中医、生活习俗等等方面。以薛宝钗的仙药“冷香丸”以及菜肴“茄鲞”为例,曹雪芹通过细致入微的描写,将药和膳的精致、奢华写到了极致,红楼梦里的奇珍异宝由此便可窥见一斑。

题图
王叔晖绘《红楼梦人物图》之刘姥姥进大观园

文/蒋勋

 

  冷香丸

  《红楼梦》好看,有时候不一定是从文学的角度,一般读者看到第七回,也可能忽然对薛宝钗用的一种药产生了兴趣与好奇,这一味药叫作“冷香丸”。

  宝钗生病,在家静养,管家周瑞的老婆去看她,问起这个“病”。

  宝钗说:从小这病,请多少医生看,吃了多少药,都无效。后来多亏一个和尚,专治无名病症,说是她从娘胎里带了热毒,普通药治不好,就开了一个“海上仙方”,制作了神奇的“冷香丸”。

  周瑞的老婆当然好奇,追问这“冷香丸”的做法。宝钗就一一说了这个比《哈利·波特》魔法还要诡异刁钻百倍的药方。

  药方材料如下:“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花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

  听起来并不难,把这一年春夏秋冬四样花蕊采集全了,要在次年的“春分”这一天晒干,和在药末一处,一起研好。

  这只是开头,接着要把这四样花蕊研成的粉末制作成药丸。药粉做成药丸需要水,所以又要采集一年四个节气的雨、露、霜、雪。

  雨水这一天的雨水十二钱,白露这一天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一天的霜十二钱,小雪这一天的雪十二钱。

  宝钗的“冷香丸”如此费周章,胎里带来的“热毒”显然不好根治,作者对宝钗身体中天生的“热毒”隐喻甚深了。

  宝钗是不爱花的,她的母亲薛姨妈亲口说的:“宝丫头怪着呢,她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

  那么,《红楼梦》的作者是要用四季的花为她治病吗?而且,这四种花都是白的,白是素,白是不艳。宝钗天生的“热毒”是不够素净的心吗?她“热衷”的“毒”又是什么呢?

  一个少女不爱花,她究竟“爱”什么?

  制作丸药的四季之水来自四个节气的雨、露、霜、雪,或许都不是晴日的明亮炫耀。然而,作者隐而又隐的暗喻,是要宝钗的天生“热毒”可以经历一年雨露霜雪的寒凉寂寞吗?

  宝钗究竟“热衷”什么呢?要让作者煞费苦心为她开立如此繁难的药方?

  周瑞的老婆听了这药方之后,“哎呀”一声,觉得太奇异了,这不是整人吗?顺利取得花蕊,顺利在来年春分晒干,再顺利———有了四个节气的雨、露、霜、雪,这就要耗去三年时间。周瑞老婆说了一句:“倘或雨水这日不下雨,可又怎么着呢?”

  宝钗告诉她,可巧一两年间花蕊雨水都有了,制作成了龙眼大小的丸药,放在旧瓷坛里,埋在花根底下,发病的时候拿出来吃一丸,“用一钱二分黄柏煎汤送下”。

  “黄柏”是极苦的一味药,宝钗的病医治的方法不只要“花”,要“雨露霜雪”,还要配上“苦”。

  作者虚拟了这样一个药方,太耐人寻味了。

  冷香丸这一味药方,或许不只是要医治宝钗的“热毒”,也是《红楼梦》作者千思万想要为世人的“热毒”开的一张药方吧。

  薛宝钗是四大家族薛家的长女,家族是最富有的“皇商”世家。但是父亲早逝,薛姨妈带着她和一个不成材的哥哥薛蟠。家族财势盛大,京城就有好几间大店铺,南方有好几宗买卖在做。老管家还可以依旧例经营撑持,但是,必然要有一个精明干练的主人统筹监督。这个人不会是薛姨妈,也不可能是花天酒地的薛蟠,家业的管理就落在宝钗这一少女的肩膀上。

  是这个原因造就了宝钗的干练精明吗?是这个原因使她过早成熟,圆融世故,懂得打点人际关系,懂得为自己也为家族经营攀附,使家族产业不会在父亲过世后迅速败落吗?

  在《红楼梦》第四回,作者有过小小的暗示:“自薛蟠父亲死后,各省中所有的买卖承局、总管、伙计人等,见薛蟠年轻不谙世事,便趁时拐骗起来,京都几处生意渐亦消耗。”

  宝钗不会看不出来家族生意“渐亦消耗”的危机,她当然必须热衷一些事来做挽救。

  薛宝钗十五岁上下,跟母亲哥哥进京,是为了“候选”,也就是等待选入皇室做“妃嫔”“才人”“赞善”。这件事后来没有了下文,是宝钗没有选中,还是另有原因,书中没有交代。但是,宝钗极力争取上进,使寡母守住的偌大家业不致中坠,宝钗的工于心计,宝钗的圆滑,宝钗的步步为营,都有蛛丝马迹。

  宝钗不能依靠寡母,也无法依靠纨绔败家典型的哥哥,她必须依靠自己,她必须要“热衷”于世俗一切名利现实的把握。她的“步步为营”是不容易看出来的,王熙凤的厉害全显露在外,宝钗却内敛圆融,外面看不出“热毒”。作者在第七回安排一帖“冷香丸”的奇幻药方,才点出宝钗内在的“热毒”病根。

  《红楼梦》的作者不是刻薄的作家,他不会抓到一个人物的弱点就嘲讽贬抑,极尽挖苦;相反的,《红楼梦》处处悲悯,对最微小卑屈的人物都充满体谅。《红楼梦》的作者是为“众生”写作,看到众生的无可奈何,每个人背负着不同的宿命悲剧,各自还债,各自了结。

  因此,“冷香丸”若只看作为宝钗一人治“热毒”的药方,或许也局限在“沾沾自喜”的小格局中。“冷香丸”是治众生“热毒”的药,我们自己也都是“众生”,有自己不容易觉察承认的“热毒”。浅显来说,追求名利,追求现世财富权力,都是“热毒”;深入来说,性欲、食欲、贪占有,贪满足,嗔怒抱怨,痴情于爱某人某物不得放手,何尝不是难治的“热毒”?

  虽然如此繁难,年终岁余,还真想在来年春分试一试“冷香丸”的制作,自己用,也分享众生。

  茄鲞

  “茄鲞(xiǎng)”是《红楼梦》里常常被谈到的一道菜肴。

  《红楼梦》 四十回前后,刘姥姥进贾府,贾母带着她吃喝玩乐,由此带出豪门贵族生活上食衣住行的种种细节。

  许多人羡慕《红楼梦》里贵族生活的讲究,这些年通过影视宣传,也有为了商业观光重建的大观园,为招来商机重制的“红楼宴”,打出红楼食谱料理的招牌,把《红楼梦》 中文字描述的菜肴做出来让人品尝。

  为了满足一般人梦想的贵族豪门生活,试图复制《红楼梦》的食衣住行,这当然是一种商机。但是好的文学艺术,很难复制。文学复制,若没有品位,还是不接触的好,一接触,也常都吓一大跳。

  讲究的生活物件,本来就已不容易复制,讲究的品位,就更难复制。美是一种活泼的生命现象,一复制,常常就失了魂魄,徒具一个躯壳。文学的描述里留着一个想象空间,一旦落实具体,连想象的余地也没有,更让人气噎。

  我吃过的“红楼宴”大多如此,但“茄鲞”倒是试着做过。不那么拘泥书里描述的繁复手续,把握住精神,这一道菜是可以尝试做做看的,也大抵不会太离谱。

  一般“红楼宴”的错误,常常在于把小说里的“小菜”当“大菜”来做。当然,挂上了“红楼宴”的招牌,价格一定昂贵,要吸引有钱人来吃,“小菜”赚不了钱,一定往“大宴会菜”发展。“小菜”的精细讲究、浅尝辄止的品位没有了,自然失去了原有的精神。

  “茄鲞”显然也是一道小菜。书中通过王熙凤的叙述,对“茄鮝”的做法有一道一道手续的细节,等于是留下了完整食谱的一道料理。

  刘姥姥吃了一口“茄鲞”,吃不出是什么,王熙凤告诉她是“茄子”。刘姥姥不相信,她说:“别哄我了,茄子跑出这个味儿了!”

  王熙凤就仔细告诉她“茄鲞”的做法:把新摘的茄子刨了外头的皮,把里头的净肉切成丁。茄子丁先用鸡油炸过,再加上鸡脯肉、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豆腐干,都切成丁,用鸡汤煨干,再用香油一收,再加糟油一拌,放在瓷坛子里,封严了。要吃的时候,取出来用鸡瓜子一拌就好了。

  这就是“茄鲞”的做法,刀工、火工、调油的方法都有了。茄子像是主体,其实是利用茄子来吸收鸡脯、香菌、新笋、豆腐干的香,用鸡汤煨干。

  现代惯吃快餐的人不太懂“煨”这个字。“煨”是用小火慢慢把汤汁收干,小火煨,汤汁的味道才能一点一点被吸收。简单的茄子丁,吸收了全部鸡汤的精华,加上香菌、新笋、豆干的香,才是“茄鲞”好吃的原因。

  这一道菜做好以后,要封在瓷坛子里,吃的时候拿出来一点儿,拌鸡瓜子。这显然就是小菜的做法,用来下饭配粥也都适合。

  我见识过比“茄鲞”更复杂的富贵人家的菜肴,用各种昂贵鲜品、山珍海味去煨老豆腐。要小火炖一天一夜,鸡肉干贝等配料都不吃,单单取出煨满鸡汁的老豆腐,把老豆腐外皮削去,就吃里头都是小孔的豆腐心儿。

  富贵人家常被误会每天鱼翅、鲍鱼、燕窝。事实上,真正大富贵人家,大抵不会如粗俗暴发户,吃穿讲究品位,也就花不少心思调理细节。

  “茄鲞”手续好像复杂,其实也还好。童年时看家家户户都会酿制腌渍一点儿小菜,封在瓷坛子里,肉酱、豆腐乳、花瓜、荫冬瓜,或者自己制作 XO 酱,每家配料也都不同,有些多干贝,有些多鲜椒,有些用大火爆,有些用小火煸。“爆”与“煸”的香气口感也都不同。

  料理文化没落了,还是因为没有了时间。我怀念干煸四季豆,小时候看母亲站在锅边,慢慢用小火把新鲜的豆子“煸”到干焦透香,肉末和蒜末也都在“煸”的火工里焦黄香脆。“煸”是火工,更主要是时间和耐心。

  不只“茄鲞”是小菜,贾府主人吃来吃去,常是一些量不大的点心小菜。《红楼梦》四十一回里,吃了“茄鲞”,喝了酒,听了戏,丫头们又上点心。点心有四样:蒸桂花糖糕、松穰鹅油卷、油炸螃蟹馅的小饺子,以及奶油炸的小面果子。

  贾母嫌油腻,只拣了一个松穰卷子,也只尝了一口,剩下半个都给丫头吃了。

  小吃、点心成为富贵人家主要的食物,《红楼梦》里多如此描述。这些小菜被误认成大盘大盘的国宴料理,摆起排场,反而误解了贾府精细讲究的饮食品位。

  “红楼宴”除了“茄鲞”,常被提到的还有六十二回的“胭脂鹅脯”。这一道菜很多人试做,有人加红曲粉,有人依据明代食谱用杏花瓣染红,也有人推测可能是酒糟腌渍。无论如何,柳嫂主厨烧给芳官吃的“胭脂鹅脯”一定也是小菜,腌渍成胭脂色的鹅脯,大概两三片,用来配“绿畦香稻梗米饭”。

  我吃过一次“红楼宴”,搬出一整只染得红彤彤的大鹅,也不配饭,很像撞进假大观园里的假潇湘馆,看见两腮屁红的假林黛玉蜡像,一点儿胃口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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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关键词: 红楼梦 冷香丸 茄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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