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家的墓里没有她的位置

2014年10月09日14:33   文化专栏  作者:东方文化观察  

【编者按】

    几天前,我重读了《呼兰河传》,这样的天才,让她那样的死去,只有鲁迅是没有责任的,他先走了。 我从来是不敢看伤口的,我的,别人的,我都不敢看。打针,我是不敢看针尖刺入皮肤的,这时候我就把脸别到左边或者右边。我东张西望的样子,就是与那针尖拉开距离。我晕针、晕刀、晕血、晕伤口……萧红她全身都是伤,我不敢细看她呀!

 

萧红 电影《黄金时代》剧照萧红 电影《黄金时代》剧照

|格致

  别看清楚

  地图上也是这么说的,我是离萧红的出生地最近的女作家。她家院子里长出的那些蒿草,我家的院子里也在长着;她家窗下夏天开着马舌菜花,我家的窗下也开着的。她童年有个玩伴是她爷爷;我的童年里有个老奶奶。她爷爷教她背颂唐诗,我奶奶教我拾稻穗。我身边刚刚飞过去的那只鸟,也许昨天在呼兰城外的那棵老榆树上休息了一会儿……

  ……

  三年前,我的朋友李霄明跟我说,萧红被困在哈尔滨那家旅馆里,救她出来的那天,是他父亲舒群先生,涉过水塘,背她出来的……

  我的语文老师戴明芳,在我16岁的时候跟我说,鲁迅先生很喜欢萧红,表扬她说了四个字——力透纸背……

  不记得是哪年,我多少岁,在报纸上,读到戴望舒先生纪念萧红的诗句——

  走六小时寂寞长途

  在你的枕边放一束红山茶

  我等待着,长夜漫漫

  你却卧听着海涛闲话

  18岁,我的另一位语文老师王岫石先生,将《西厢记》《桃花扇》《浮生六记》《呼兰河传》一同放到我的书桌上,他让我读这些书。我都读了。

  对萧红先生,我就知道这些。还知道她的最后安息地叫浅水湾。叫浅水湾的地方,我想该有海水,有沙滩,有一些野草,天上是几片闲云,云下是一只海鸟,它会突然叫一声……

  我没去呼兰的萧红故居,离得很近啊,我隐隐约约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去;我没读萧红的传记,好几位写了她的大传,我没读,我隐隐约约知道我为什么不读。

  读《呼兰河传》已经很危险了,好在那里的萧红,命运还没有开始,萧红是讲述者,讲述别人的命运。

  逃婚、怀孕、死婴、遗弃、萧军、鲁迅、战争、端木蕻良、香港、浅水湾……与这些词有关的片段我知道,都是听人说的。把这些片段连起来,我知道萧红一生的大事件。对这些事件的详细描述我是不能读的。就是这些听来的词语,我已经很受刺激了。

  几天前,我重读了《呼兰河传》,这样的天才,让她那样的死去,只有鲁迅是没有责任的,他先走了。

  我从来是不敢看伤口的,我的,别人的,我都不敢看。打针,我是不敢看针尖刺入皮肤的,这时候我就把脸别到左边或者右边。我东张西望的样子,就是与那针尖拉开距离。我晕针、晕刀、晕血、晕伤口……萧红她全身都是伤,我不敢细看她呀!

  把萧红放到中国现代文学史里,现代文学史就被她染红了。萧红是现代文学史上最深的一道伤。

  如果,没有这伤,多好;有了,我不知道,多好;知道了,不看清楚,也是救了我了。

 

  生命的大隐喻

  这稿子是约的,不写不行。可是写什么都行,写谁都行,单写不了萧红。我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些年,我刻意保持着与萧红的安全距离。我是个容易愤怒的人。我又不敢愤怒。我的肝不好,胆也不怎么行。它们不好,就是我年轻的时候,不计后果地老愤怒。现在,我也没修炼到可以随心所欲地控制我的愤怒,但总比年轻时安静多了。主要是我的肝不行了,我已经把肝伤到了一定程度,已经没有了想生气就痛痛快快地生气的资本。现在,遇到生气的事儿,我先权衡利弊,然后决定这气是生还是不生。我一般都选择不生气。甚至在一开始,就知道绕道躲着生气的事走。

萧红萧红

  我躲开了阅读萧红传,选择重读《呼兰河传》。《呼兰河传》我18岁的时候读过。那里边也有一件让我愤怒的事,就是那个小团圆媳妇的死。果然,我又一次愤怒了。那个孩子比萧红更令人痛心,在她遭遇灾难的时候,年龄比萧红要小得多。

  《呼兰河传》里的萧红,五六岁或者七八岁吧。她的困难还没有开始,她记录了一些别人的困难。萧红她从30岁的地点起飞、逆行,飞过20年的时间,降落在童年的院子里。《呼兰河传》的写作,也可以说是她从自己的大困境里起飞,这次写作,是一次对困境的暂时的摆脱。

  18岁时的阅读,不能说不用心,但那时对文字本身还没有感觉,只是对内容、情节有兴趣。像《呼兰河传》这样的书,读完只知内容和情节,而对叙述本身没有认识,那这样的书,就白读了。这就好比,一只精美的瓷盘盛着精美的食物,你眼里只见美食不见美器,那跟猪无异。18岁时的阅读,是不大有能力看见美器的,我现在是能了,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器。这器若不对劲、粗糙或假精致,我就不吃那美食。所以,今天的阅读,对于我来说,等于读一本新书。

  读之前,我还担心来着。我怕萧红让我失望。我现在,胃口极刁,能让我读下去的文字越来越少。萧红没能用她的第一行文字控制住我。如果接下来还是这样的话,那就完了,但是,萧红在第一章悄悄布置了一个大泥坑,我就是被这个大泥坑陷住的。萧红说,那个道路中间的大泥坑,掉进去过猪,掉进去过马车,掉进去的猪,抬出来洗一洗,可以吃肉;掉进去的马车,被大家费很大劲抬出来,继续前进。萧红不知道,她家街上的这个呗她叙述的大泥坑,在她含恨离开人世后,又掉下去了多少人啊!七十年后,我才掉进去,算是最迟的一个了。她家呼兰城十字街上的那个大泥坑,早就被填平,铺上沥青,成为畅通无阻的光明大道,而在萧红那里,这个泥坑是永远无法填平的。它是一个永恒的阻碍,横亘在读者走向她的道路上,横亘在她生命的道路上。

  我猛然感到,那个她童年道路上的泥坑,是她生命的一个大隐喻。

 

  女人没有故乡

  我是这样猜测的,萧红的遗言里,除了那句感叹外,应该没有对自己的遗体的安放做出交代。就算交代,她也不会说要回家乡。女人是没有故乡的。女人是流动的。她停下来不动了,那是她遇到了一块洼地。萧红的轨迹是一路向南,背对故土。她的故乡,故乡的人,她知道,而且不好,她要寻找别样的人群。她没绝望,一直相信好的世界是存在的。

呼兰河呼兰河

  我第一次离开家到外地上学,当天晚上,同宿舍的女生百分之百都哭了。我也在哭。我为什么哭,我是很清晰的。我不知道别人为什么哭。于是我就问。被我提问的是床挨着我的张姓同学。她说因为想家。她回答得自然,不像撒谎。我心里一顿,我和她哭的不一样。后来是又问了几位同学,得到的回答都是——想家。这时我才知道,我和大家哭的内容不一致。我哭得不正确。大家都在想家,都在为想家而哭,而我竟然不是因为想家。我从别人那里得知,我是个无情的人。我小时候有个理想,我喜欢天文。我那么小就对宇宙、天体物理感兴趣。那时我能读到的唯一科普读物是《宇宙的奥秘》。蓝色封面上有密密麻麻的星星,主角儿是一个有个倾角的土星。土星和它的光环把那个封面给占满了。我把那书看了多少遍,我喜欢天文,长大要当个科学家。这几年,我已经当了个作家了,科学家那个理想早已破灭。但是,英国天体物理学家霍金的著作被翻译过来后,我立刻就买了《时间简史》,并且读了。后来又买了《果核里的宇宙》。现在,我仍然无法抗拒,宇宙以及其间的未知存在,对我的强大吸引。我16岁时的哭泣,就是因为,我被迫就读的学校无法实现我研究天文学的理想。我在哭我的那么好的一个理想无法实现了。相比之下,想家,那是一个小事情。等我哭完了理想的破灭,有闲暇的时候,再哭想家那件事不迟。后来,我又哭过,但还不是因为想家,我哭失恋,哭了很长时间。我还是没有为想家哭一次。理想还有爱情,都比家重要,都要排在想家的前面。后来,我发现,我不想家。我不愿意在家里呆着,我爱跑出来。越远越好玩。我天生不知道想家,因此不知道要哭。我真是个无情的人啊!

  我隐隐地知道,萧红也是不想家的。她的所有痛苦,所有的哭,都不是因为想家。她走到了那么远,走到大海边,到了天涯海角,她要是想家的话,是不会走那么远的。我至今没能离开吉林省,不是我恋家,而是我从小就被捆绑住了。第一道绳索就是单位,第二道是孩子,这就足够使一个女人动弹不得。这些年,我经常被邀请出去开会。我第一次开会就在广东,我可高兴了。我发言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是个爱开会的人。全场都笑了。其实我是爱远行。开会和远行在我这里已经重合了,因此我说我爱开会。

  我竟然是一个这样的人,不愿意老老实实在家里呆着。不喜欢平静,喜欢变动。我不想撒谎,无论我在那里,离家多远,我都不想家。我能吃任何地方能的饮食,对地域风俗能快速适应。我天生就脚野。脚野,这个词来自我妈对我的评价。不是我野,是我的脚野。除脚之外,我哪都是安安静静的。

  女人是没有故乡的。其实故乡也不承认女人。我们家的祖坟里,是没有我的位置的。我们家的家谱上,也不会有我的名字。我们家的财产没有我的份额。我回家,我是且,是客人。客人是必须得走的。这里不是你的家。仅仅是出生地,然后你要离开。故乡在你离开后,就完全地把你除名了。

  我不想家,最后也不用回家,我家的墓地里,真的没有我的位置。我知道萧红,她最后,也不会要回家,她家的墓地里也不会有她的位置。我们都不知道最后的墓地在哪里,那就四处走吧。

  (声明:本文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新浪网立场。)

文章关键词: 萧红 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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