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夏器物文明解读:在古镜光线的最深处(2)

2014年07月17日12:05   文化专栏  作者:朱大可  

  耐人寻味的是,在本朝历史上,只有秦帝国没有出现过引人注目的宫廷绯闻,究其原委,大约是那些问题女人都在魔镜的查验下曝光,被翦除得干干净净,剩下的只有苟延残喘的份儿,哪里还敢跟男人调情,打各种心怀叵测的主意。幸而这枚魔镜在项羽手里丢失,后世的皇帝们无法继承这一神器,否则,皇帝的宫廷生涯会变得无比乏味,而整个专制社会的历史,也将因此被大规模改写。

  “照魂”的最高状态就是“照妖”,也就是能够籍此分辨妖精与魔鬼的真相,而这才是统治者的最高事务之一。《洞冥记》的记载宣称,汉武帝修建的望蝉阁,高达十二丈,上面安放一面青金镜,元封年间(公元前110~前104年)由印度波祗国使者进献,直径约为四尺,虽然无法辨认好人坏人,却可以分辨人与鬼怪。寻常的鬼怪经它一照,就会露出原形,根本无处隐匿[9]。

  《搜神记》则记载说,三国时期,吴国的国王孙策,忌惮道士于吉的个人魅力,悍然将其杀害,但于吉的尸体却在事后神秘失踪。孙策照镜子时,看见于吉就在自己身后,回头去看,又杳无踪迹,如此再三,骇怕得扑在镜子上失声大叫,身上毒疮崩裂发作,很快就魂归黄泉。一枚寻常的世俗镜子,仅仅因其跟无辜道士的生命相关,竟然呈现出某种诡异的力量。

  这其实就是关于照妖镜的某种质朴报导。而直到唐代,李商隐才在其诗“我闻照妖镜,及与神剑锋”中,完成对“照妖镜”的命名程序。而“照妖”方面的叙事,最完备的还是王度的《古镜记》。公元611年6月,王度返回长安,途中借宿在朋友程雄家里。他家有个婢女名叫鹦鹉,容颜美丽,楚楚动人。到了晚上,王度打算脱衣歇息,拿起古镜随意照照,远处的鹦鹉看见了,急忙下跪叩头哀求,自诉是一头千年老狸,能变化成人形迷惑人,犯了死罪。被神仙追捕,逃亡和流落在这里,不料遭遇天镜,使她再也无法隐形和永生。

  怜香惜玉的王度,想放鹦鹉一条生路,但她却因已经被天镜照过,死期即将到来。鹦鹉请求用最后的时光来享受人生欢乐,王度将镜放回匣中,亲自为鹦鹉敬酒,并将程雄的家人及邻里都招来,大家一起纵酒狂欢。鹦鹉不一会儿就酩酊大醉,扬起衣袖边舞边唱道:“宝镜宝镜,悲哀啊我的生命,自从我脱去老狸的原形,已经侍奉了好几个男人。活着虽是欢乐的事情,死亡也就不必悲鸣。有什么值得眷恋的呢?只要享有这一时的快乐就行!”鹦鹉歌毕再拜,化作一只老狸死去。满座的客人无不为之震惊叹息[10]。

  《古镜记》深切地质疑了照妖镜的驱邪功能。鹦鹉是一头狐狸,却以人的形貌在世,并且拥有一个鸟类的名字,这其间隐含着某种多形态存在的复杂欲望。鹦鹉渴望藉此同时占有三种生物的属性,也就是占有狐狸的灵异、人类的情欲和鸟类的自由。这是一种何等伟大的意愿,它要超越神所制造的诸多限定。但魔镜阻止了这种欲望的升华,把变形记演绎成一场可笑的命案。但鹦鹉是一个真正的英雄,尽管她(他、它)最终落入了死亡的圈套,但由于《古镜记》的谱写,她从死亡中获得了美学的永生。镜子巫术最终让位于生命自由的信念。

《仕女簪花图》清,金廷标绘《仕女簪花图》清,金廷标绘

  在抵抗疾病的前线

  宝镜的功能像涟漪一样不断向外扩展,越出它原初的边界,从照明和透视之类的光学用途,上升为穰除灾难的至尊宝器。据明朝陆粲《庚已集》记载,吴县一位姓陈的人士,拥有一枚祖传的辟疟镜,八jiu寸大小,凡是身患疟疾者,拿着镜子自照,就能看见自己身后附着一个怪物,蓬头垢面,身形模糊,一旦被照,怪物犹如受惊一般迅速消失,而疟疾则立即痊愈[11]。据说是因为疟鬼害怕看见自己形貌的缘故。这里隐含着一种深刻的神学判定,即一切妖魔都畏惧和拒斥反省。这种叙事企图从反面验证人的伟大性。

  王度所持的黄帝宝镜,显然也具备相似的法力,当年,他以御史兼芮城令的身价,带着印信到河北去开仓放粮,救济陕东的饥民。由于发生特大饥荒,百姓饥饿、病痛缠身;蒲州和陕西一带则爆发了严重的瘟疫,可以说是祸不单行。王度属下有个小吏叫张龙驹的,家中老少几十口人,都染上了瘟疫。王度非常同情这个属员,将宝镜暂借给他,让他拿回去为家人驱除瘟疫。张龙驹回到河北,连夜用魔镜映照身染瘟疫的家人,被照者都感到异常惊恐,说张龙驹拿着一轮月亮来照他们,而月光所照之处,冷若冰霜,寒彻五脏,随即又发热起来,犹如火炙。到了第二天晚上,染病者竟都不治而愈。此后他又籍此治好了大批病人[12]。宝镜的救世主身份,已经昭然若揭。

  黄帝魔镜的其它神通,展露于隋朝大业十年(公元614年)。当时王度的弟弟王勣离家出行,遍游名山大川,随身就携带着这面宝镜。他从扬州登船渡长江时,忽然云暗水涨,风浪大作,摆渡的船工大惊失色,王勣手持宝镜登上渡船,向江中照去,顿时风息云收,波平涛静,江水变得清澈见底。后来他又乘船沿钱塘江口出海,当时正值涨潮之时,波涛轰鸣吼叫,几十里地外都能听到,王勣取出魔镜去照,潮水竟然如城墙般凝固屹立,不再向前,四周的江水闪出一道裂口,宽约五十多步,很像摩西率以色列人出埃及时遭遇的情形。这是一个非凡的时刻,江水渐渐变得清浅,水中的鱼、鳖、虾、蟹纷纷逃匿,犹如看见了神明[13]。如果《宝镜记》的记载没有虚言,那么黄帝之镜就是一种特殊的灵物,它制造了大量奇迹,并籍此完成对尘世的拯救。它超越了铸镜者所赋予的坚硬命运。

博物馆中的一面古镜博物馆中的一面古镜

  宝镜之死和破镜重圆

  尽管剑与镜是最亲密的兄弟,但与铸剑的情形截然不同,唐代以前的典籍里几乎没有关于铸镜的记录。宝镜的生成过程显得异常神秘,似乎在刻意拒绝世人的观察。只有《太平广记》中有过一则孤立的陈述,叙写扬州镜匠铸造“水心镜”时的奇异经历。公元744年仲春,扬州城里来了一老一少两个神秘访客,声称可以指导铸镜。他们在铸镜工场里呆了三天三夜,而后神秘消失,只留下了一封书信,用早已废弃的小篆写成,上面是指导铸镜的条文,其中包括镜身的尺寸和镜鼻的形状,还附有一首偈语式的诗歌,赞美这枚尚未诞生的神镜的非凡魔力。5月5日正午,镜匠吕晖在江船上开炉铸镜,四周江水忽然高涨30多尺,如一座雪山浮在江面上,又有龙吟之声,犹如笙簧吹鸣,一直传到几十里以外,气象阔大,令人叹为观止。

  这样的情形是非常罕见的,如果不是进献宝镜的地方官员——扬州参军李守泰故弄玄虚,那么它就是铜镜铸造过程的唯一实录。除此之外,宝镜的行踪、下落和归宿,也都罕有记载,难以测度。我们唯一知道的是,几乎所有的宝镜都会从现身地点不翼而飞。有关它们失踪的记载,充斥着各种历史文献,由此引发了世人的深切疑虑。

  古代观察家曾经有过这样一种解释,他们宣称宝镜不会久留人间,而是要自动远离尘嚣,隐匿到世人所无法企及的地方。《异闻记》用隐喻的方式,描述了镜精与主人的对白,他以托梦的方式感谢人类的厚待,宣称要弃世远去。数十天后,宝镜在匣中发出悲鸣,声音起初纤弱渺远,而后渐渐渐嘹亮起来,犹如龙吟虎啸。过了很长时间才平息下去。王度打开镜匣一看,发现宝镜已经不翼而飞[14]。这是宝镜对抗时间的奇异方式。它飞快地掠过人间,仅仅在那里留下一些脆弱的记忆。

  黄帝宝镜的结局,向我们解释了铜镜大规模失踪的原委。但这也可能只是宝镜主人的一种托辞。鉴于宝镜的珍贵性,它在济世助人之后,被永久收藏了起来,最后成为主人的殉葬品,与他们的尸骸一起长眠,在地下岁月的腐蚀中发锈,直至在盗墓者的手里重现天日为止。它是所有墓葬品种最常见的事物,大量残留在诸侯的墓室里,跟铜钱混杂在一起。在那里些暗无天日的墓穴里,铜镜失去了光线的滋养,变得黯淡昏昧起来,却拥有着某种自我闭塞的不朽性。

  但宝镜失踪的更大原委,却是由于它遭到了世俗生活的劫持,转而成为日常消费的俗物。从魔镜到寻常的镜子,从金属镜到玻璃镜,材料革命在逐步解决镜面反射率和镜像还原性的难题,但宝镜的神性也在逐步丧失,由方士的除妖宝器,转而成为道学家修饰仪表的器物、贵妇涂脂抹粉的妆具,进而成为平民女子的随身用品。在我看来,它们并未真正失踪,而只是在世俗化的历史中丧失神性,成为一堆平庸乏味的铜坯,用以凝视世人沾满尘土的面孔。为了防止给国家权力带来灾变,镜子被风水师逐出宫廷主殿,甚至还被逐出百姓的卧房。正是这种神学性退场,制造了宝镜失踪的严重错觉。

上一页123下一页

  (声明:本文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新浪网立场。)

文章关键词: 华夏器物 古镜

分享到:
保存  |  打印  |  关闭

推荐阅读

热文排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