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弗朗西斯·福山的著作(2)

2014年07月15日15:39   文化专栏  作者:刘瑜  

  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甚至可以说,历史不是终结于冷战结束,而是法国革命和美国革命之后——即“人民主权原则”通过战争得以确立之际。事实上,黑格尔在1806年耶拿战役之后,就宣布了“历史的终结”。他的意思当然不是说此后的历史不会有国家间的战争或者制度间的竞争,而是说人类普遍的、相互的承认形式已经被找到,并开始通过强力传播。此后的历史,则是某种意义上自由民主制的传播史。即使是共产主义制度,貌似是自由民主制的对抗者,其实更像是其变异体——同一“人民主权原则”下的不同制度衍生物。至于法西斯制度,则更像是制度演进过程中暂时的“返祖现象”——毕竟,即使是历史进步论者,也不会认定这一进步一定会以线性方式前进。​​

  即使我们将“承认”作为衡量政治均衡性的尺度,在平等、相互和有意义的基础上将“承认”制度化,自由民主制真的做到了吗?​​

  如果说民族主义和宗教极端主义兴起,以及民主化在发展中国家的受挫代表着“历史世界”对“后历史世界”的挑战的话,福山更关注的或者说更担忧的,并不是这个,而是“后历史世界”内部的矛盾。似乎在他眼里,“历史世界”对“后历史世界”的挑战,对自由民主制并不带来根本性的威胁,因为“后历史世界”军事、经济、科技乃至文化工业的绝对优势不但足以抵挡这种挑战,还很可能——正如过去两百多年历史所显示的——通过一个也许漫长曲折但最终渗透扩展的过程征服“历史世界”。我们当然有理由不相信民族主义、种族主义乃至宗教极端主义会逐渐消退,但是,福山指出,几百年前,西方世界的人们也不相信基督教引发的狂热和战争可以从政治舞台上逐渐退出。“宽容”和“理性”是可以习得的,在一个全球化的时代,这个习得的过程甚至会比历史上进展得更快——虽然它仍然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福山花更大力气真正严肃对待的,是“后历史世界”内部的矛盾,即,自由民主制是否真的能带来平等的、相互的和有意义的“承认”?如果不能,那么自由民主制衰败于“内爆”的可能性将远远大于被“历史世界”摧垮的可能性。事实上,对此提出怀疑的有两种角度。​​

  首先是左派的角度。是的,“平等的承认”给人带来尊严上的满足,但是自由经济之下人们并不平等。无论是今天全球显而易见的贫富差异,还是哪怕发达国家内部收入差距的拉大,都是不容否定的现实,否则世界各地“反新自由主义”的口号不会这么有市场,各种形式的占领华尔街运动也不会席卷全球。对此,福山的回应角度,是试图区分“问题”与“矛盾”。不错,自由民主国家存在很多“问题”(包括不平等这个问题),但这些“问题”并不构成根本性的“矛盾”。之所以不构成根本矛盾,是因为自由民主制作为一个具有内部纠错功能的机制,能够在制度内部解决这些“问题”,无需诉诸制度更替本身。比如,二十世纪福利制度的兴起,即是自由民主制这种自我调校能力的一个体现。相比之下,其他政治制度则由于权力结构的缺陷,缺乏如此有弹性的自我调校空间,而这正是它们一一衰败的原因。​​

  二十年后的今天,当我们看到欧美各国为赤字问题而焦头烂额,看到风起云涌的左派运动和抗议,看到各国政府首脑常常低到令人尴尬的支持率,不禁会怀疑福山是否低估了来自左派挑战的能量。有人说民主是“好政策的军备竞赛”——不错,政治竞争激发自由民主国家政策创新的能力,但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当民众既要求享受高福利,又不许政府提高税收,既无法忍受通货膨胀,又要求政府刺激经济,当“权利”这个概念被无限延展……这种“政策的军备竞赛”是否会触及一个“自我调校能力”的边界则成了一个问题。​​

  但就当年而言,更令福山感到棘手的,并不是左派对“承认的政治”的质疑,而是右派对它的质疑。典型的右派会认为,不错,自由民主制带来了“平等的承认”,但是“平等的承认”是不合理的。在一个人人能力、智慧、德性不平等的世界里,为什么要“平等地承认”每一个人?在这里,福山大量地引用了尼采,因为在尼采看来,自由民主国家代表着“奴隶”的绝对胜利。当我们把“承认”与“成就”脱钩,“平等的承认”就成了价值相对主义的外衣——如果一个毫无进取心的、成天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吃土豆片的人,也可以理直气壮要求社会“平等的承认”,那么这种“承认”的价值何在?​​

  正如福山可能低估了左派对自由民主制的挑战,在这里他似乎又高估了右派的挑战。如果说尼采、托克维尔等人在民主制度兴起之初将“自由民主制”等同于“奴隶或庸众的胜利”的悲观看法情有可原的话,今天,这一制度及其后果逐渐清晰呈现之后,仍抱有同样的悲观则未免是一种傲慢。事实上,至少就过去两百多年的历史而言——虽然我们未必能保证以后会依然如此,“精英主义”的社会冲动及其带来的创造力并没有消失,甚至可以说比历史上拓展了:无论是乔布斯这样的商业精英,还是乔丹这样的体育精英,或者海明威这样的文学精英,无论是个人电脑这样精巧的科技产品,还是心脏搭桥手术这种精湛的医疗技术,或是人类对月球乃至火星的探索,都显示自由民主制未必扼杀人的创造力、勇气和技艺,只是将过去往往由出身决定的机械精英主义替换成了现在更与能力相联系的有机精英主义。现代自由民主制下,“一个毫无进取心的、成天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吃土豆片的人”并没有同等地获得乔布斯、乔丹或者海明威所获得的“承认”——无论从收入还是社会声望而言,后者所得到的“承认”远大于前者。至少到目前为止,自由民主的胜利并非如尼采所言,就意味着“奴隶的胜利”。它至少在相当程度上容纳承认的差序格局——承认智慧甚于承认平庸,承认勤劳甚于承认懒惰,承认勇气甚于承认软弱。​​

  或许自由民主制秘密恰恰在于,它既包含了“自由”,又包含了“民主”。福山乃至尼采的悲观,也许是因为他们眼中的民主只能是“不自由的民主”。左派厌恶“自由”所驱动的不平等,而右派厌恶“民主”所要求的平等权利。如果一个制度只有“自由”,它可能迟早内爆于人们对“平等”的渴望;如果一个制度只有“民主”,那么它也可能很快由于“多数暴政”而活力衰竭。但是一个既包含“自由”也包含“民主”的制度,恰恰由于其内在张力而获得蓬勃的生命力。这种结合是动态的——今天可以为了增进福利加税,明天可以为了增加活力而减税,也是多样的——欧洲、美国、日本各国,民主和自由结合的方式并不相同。只要这种动态性和多样性持续存在,自由民主制就仍然具有相当灵活的适应性。如果有一天自由民主制陷入系统性危机,多半也是因为自由和民主之间的动态平衡被一方的绝对优势所打破。​​

  在左派、右派的质疑之外,对自由民主制还有一种不满,或许可以称之为“无名的”不满。这种不满与现实问题比例如此不当,以至于很难说是什么具体社会问题导致了这种不满,甚至可以说,恰恰是“后历史世界”中缺乏真正意义上的重大问题这一点,导致了这种不满。福山书中提到两个情形,一个是一战爆发之前,德国许多民众的好战情绪;一个是六十年代法国的学生运动。在这两种情形中,无论是“要求战争的德国游行民众”,还是“饱食终日却高举毛语录的法国学生”,与其说困扰他们的是某个具体的社会问题,不如说是持续的和平和繁荣所带来的空虚和无聊。​​

  在这个意义上,就算历史到达了“终结”,但人性中或许有一个部分,永恒地渴望成为“历史”的一部分,而不是历史“终结”之后布尔乔亚式“最后之人”。“历史”意味着矛盾,矛盾意味着冲突,冲突激发人的力量、英勇和意志,而“历史的终结”则意味着在前人所开拓的道路上、根据他人制定的交通规则做一个规规矩矩的行人。“历史”意味着拓荒的悲壮,“历史的终结”则意味着耕种的枯燥。一战前呼唤战争的德国人,1968年的法国学生,或甚至今天西方国家那些永远在“抗议”的青年,在其表面的具体的诉求之下,根本上他们表达的,或许是对错过“历史列车”的愤恨,以及驰骋于“历史”原野的渴望。对他们来说,“承认”不仅仅意味着权利,还意味着确立权利的权力。这种创造历史的英雄情结,或许将终结“历史的终结”,使其“从头再来”。​​

  而自由民主制的特点,又为这种“无名的不满”提供了发酵和释放的土壤。开放性是自由民主制的最大优势,但同时也恰恰是开放性,使其腹背受敌。福山引用雷维尔的观点表示:“一个以持续批判为基本特征的社会,是唯一一种适于生活的社会,但也是最为脆弱的社会。”自由滋生怀疑,民主滋生反抗,当怀疑和反抗积蓄到一定程度,自由民主制就可能被摧垮,而摧垮它的,并不是其他意识形态或制度的竞争,而恰恰是自由民主制的巨大成就。换言之,自由民主制的衰败将源于它自身的成功。​​

上一页1234下一页

  (声明:本文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新浪网立场。)

文章关键词: 刘瑜 民主 政治

分享到:
保存  |  打印  |  关闭

推荐阅读

热文排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