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江与大理:年轻与老态的对比

2014年06月25日14:20   文化专栏  作者:朱大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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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吴越汉地的乌镇相比,云南更像是一个专为西方人所构筑的东方乌托邦。它向全球资本主义提供了一种美妙的人类学镜像。“香格里拉”这个词,聚结了西方对东方价值的估量,基于海拔和其它原因,它变得地位崇高起来:它企近太阳和星空,也更企近人们对远东的文化想象。

  1922年至1935年期间,美国探险者约瑟夫·洛克为《国家地理》杂志所写的10篇文章,让西方世界获知了一个叫做“丽江”的纳西族聚居地。他为该杂志拍摄的600幅玻璃底片,完整地寄达伦敦,以逼真的色彩印制出来,其上描绘出雄奇的冰峰、寺庙中戴着恐怖面具表演宗教仪式的舞者,以及小街上表情麻木的人群。此外,还有6万个植物标本被寄往美国,由各大学和植物研究机构所分享,以干枯的形态表达着高原的灵魂。

洛克故居:从他旧居的院落里,可以眺望到玉龙雪山的雄奇姿影洛克故居:从他旧居的院落里,可以眺望到玉龙雪山的雄奇姿影

  1922年到1949年期间,这个“性情专横”的“历史学家”,断续住在丽江古泸柯村(现已更名为玉湖村)的三合院里,成为那个区域唯一的白种居民。2 从他旧居的院落里,可以眺望到玉龙雪山的雄奇姿影。这座沉静高巍的大山,就是丽江古城的地理标志。

  思茅出品的团茶和饼茶,穿越这里及昌都与拉萨,一直抵达缅甸、尼泊尔和印度,这是著名的茶马古道。那些矮小的云南马帮早已从地图上消失,而马匹身上的铜铃,则在丽江的古董店里被高价出售。它们带着近代史的痕迹悬吊于货架上,在游客的敲击下发出谙哑而悠长的叫喊。

  被金钱仔细打磨过的丽江小街上,那些光线黯淡的店铺,在清式两层民居底部依次浮现,刺绣,扎染,银饰,木雕,铜器,各种工艺和物件层出不穷;草药铺里堆叠着各种气味幽淡的汉药,它们名叫田七、天麻、黄连、虫草、当归和灵芝,此外是那些更加神秘的藏药;远眺那些酒幌高悬的饭庄,窗户幽开,仕女巧笑,她们的影像织成了精巧的窗花;小厮和丫鬟们在店堂里嬉笑和打闹,到处弥漫着云南咖啡的香气,游客坐在露天餐桌旁,慢慢品尝着这种被高原土壤改造过的西方饮品,气定神闲,仿佛走进了风和日丽的宋朝。而在夜晚,成串的灯笼定义着建筑的幽暗轮廓,“纳西古乐”从乐坊里悠然传出,俨然是一种时间的微弱回音。

丽江客栈:游客们从小窗向外远眺,期待着某种奇迹的降临丽江客栈:游客们从小窗向外远眺,期待着某种奇迹的降临

  在被联合国列为“世界文化遗产”名单之后,云南丽江正在朝着商业主义一路狂奔,它虽然充满了喧闹和文化虚伪,却足以满足游客的民族想象。古老而又时尚、异端而又典雅、自由而又谨严……,所有这些对立性元素都已具备,而且呈现为一个彼此妥协的容貌。巨大的水车构成了一个时间的隐喻,它要向我们暗示它对岁月的征服。它是一个被市场加工的精细的历史布景,不倦地旋转在众多游客的猎奇镜头里。

  丽江的魅力在于它超越这种旧物陈列的限定,向游客提供了一个稀有的浪漫幻境。每天,那些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搭乘各种交通工具赶来,奔赴着情欲的欢宴。他们在小街上闲逛,在酒吧里寻醉,在咖啡馆里久坐,从客栈的小窗向外远眺,期待着某种奇迹的降临。由若干条山溪构成的纵向格局,成为丽江最迷人的空间。清冽的泉水切割着小镇,向它注入灵气,并带走那些肮脏的秽物。它也是为游客导向的地标,不倦地指示着从客栈到酒吧的方向。

  夜晚是丽江最风骚的时刻。酒吧老板雇用的歌手,隔着小溪在各自的楼上疯狂斗歌,每天都要闹到凌晨。这种招徕游客的手法,吸引了大批酷爱噪音的游客。而在酒吧的前厅,藏族女孩早已在法国歌手的伴唱下长袖起舞。她们的霓裳旋动在狭窄的空间里,散发出温热的高原风情。纳西族女人则比较低调,她们穿着浅蓝色的老式服装,姿色平淡,勤勉地端茶送菜,甚至很少正眼看一下游客。她们的生活理性,是这座小镇中唯一的例外。

酒吧之夜:藏族女孩早已在法国歌手的伴唱下长袖起舞酒吧之夜:藏族女孩早已在法国歌手的伴唱下长袖起舞

  就在酒吧的深处,那黯淡的灯光下,来自华北平原的女人在无聊地打发时光,用最名贵的威士忌酒灌醉自己。每天,她的消费高达四五千元。她跟那些男性游客调情,说各种机智俏皮的双关语,而男人则在一边附和,温存地耳语,他们的笑声放肆地滚动在坚硬的餐桌上。这就是丽江最寻常普通的场景。醉酒的女人定义了古镇的风流本性。

  这似乎是所有人共同守护的事务。没有人愿意公开谈论艳遇。蓄势待发的情欲,漂浮在高脚酒杯里,俨然一堆金黄或玫瑰色的泡沫。但无数暧昧的浪漫故事,每天都在喧闹之门的背后诞生,像溪水那样涌出,犹如昙花一现,却令人刻骨铭心。廉价的红色灯笼,照亮了那些恍惚而空虚的眼神。

  丽江是痴人和骗子的双重天堂。到处是天真的献身和狡黠的骗局。猎艳者在四处打量,搜索合适的单身对象。猎人和猎物之间的对白,就像喜剧里的台词,散落在客栈的枕头上,散发出城市中产的风流气味。有些人带着幸福的秘密离去,而另一些人则在这里长期漂流,跟小镇难以割舍。但我们也已经看到,更多的游客将一无所获。他们采购各种药材、银器和织物,却依旧两手空空。他们难以名状的惆怅,构成了丽江机场候机室的日常主题。

  几乎每天都有游客因酗酒斗殴或被抢劫而丧命。他们的尸血渗入石板路的缝隙,迅速成为鲜为人知的秘密。这些事件是被小镇管理当局所精心隐瞒的。他们以极高的效率处理尸体,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而就在20米远的地点,另一个酒吧里的游客仍在狂欢。他们对发生于左近的谋杀一无所知,完全沉浸于情欲的光辉之中。他们的笑声掩盖了那些秘密的罪行。暴力和情欲的结盟,才是丽江魅力的最后机密。

丽江夜色:她们的美丽容颜,成为夜幕下最性感的风景丽江夜色:她们的美丽容颜,成为夜幕下最性感的风景

  而在某个最隐秘的会所里,丽江最有钱的富豪在聚会。他们是掌控丽江繁华的幕后操手,每个人都拥有连锁的客栈、酒店、酒吧以及数亿资产。他们手指上的钻戒熠熠发光,与法国葡萄酒交相辉映。他们选择丽江,除了指望在这里盈利之外,还在期待其它更为暧昧的收成。跟他们一起在沙龙里出没的,是那些来自北京的女戏子们。她们的美丽容颜,成为夜幕下最性感的风景。

  跟风情万种的丽江相比,大理现出了老态龙钟的容颜。古城内部因缺乏水源而露出干枯的表情。那条著名的小洋人街,北侧是浓郁的殖民地情调,沉浸在幽暗的暧昧影调里,而南边则是粗俗的中国式商铺,被明亮刺眼的日光灯光所笼罩。这是一种古怪的寓言,描述着大理在市场化进程中的自我破裂。除了“三月三”节庆和国定假日黄金周,大多数街道处于休眠状态,而跟丽江的繁华形成了鲜明对比。那些生长在古屋顶上的茅草,与其说被用来证明其古老,不如在暗示它的凄清。它们从瓦缝里探出头来,眺望着那些漫长无聊的岁月。

  大理遭到了时间的清洗,正在面临一种缓慢凋零的结局。那些关于浪漫爱情的神话,曾经在1960年代电影里光华四射,却因蝴蝶泉的干涸而荡然无存。这里既没有传说里的泉水和梦幻般飞翔的蝴蝶,也没有表情甜蜜的美女。它是一个仅存于导游解说词里的商业谎言。站在大理古城门下的“五朵金花”、五个向游客索取合影费的白族少女,脸上涂满脂粉,洋溢着虚假的职业笑容,而这就是大理文化的苍白象征。

  大理的灵魂远离古城,隐没在庞大的洱海里。环湖旅行是一次令人难忘的经验,湖岸文明并没有涌现,它仅仅被质朴的乡村和白雪覆盖的苍山所环绕,呈现出无限美丽的景象,俨然是一座柔软乌托邦,言说着那些不可解读的水体话语。阳光在水面上滚动,编织着鱼鳞般的亮片,俨然是披挂在女人身上的银饰,而在阳光的边缘,它变幻着从宝蓝到墨绿的色谱,在清澈发绿的湖水下面,是水族生命的秘密舞蹈,诉说着深不可测的意义。

苍山与洱海:这种对位关系,是中国南方的地理奇迹苍山与洱海:这种对位关系,是中国南方的地理奇迹

  线条粗硬的苍山是静默的,它的庞大身躯象墙垣一样,挡住了强劲的南风。穿越滇南山脉,印度洋的气息变得微弱起来。它的顶部覆盖着纯洁的白雪,伫立在大湖南岸,脚下绵延着广袤的村庄、低矮的瓦房和田野。金黄色的油菜花盛开。蜂群在风中舞蹈。大地上弥漫着牛粪的气息。农夫在辛勤耕作。他们的渺小的剪影,成了田野间最细小的风景。苍山杳无人迹。它跟人类的关系,仿佛只是那种用以远眺的事物,用以铭刻历史久远的白族本主神话3。在暗蓝色的山体之上,是经久不息的白色,而在它的底部,则在四季中变幻着金黄、嫩绿、深青、红赭与深褐,由此书写着苍山自身的奇幻色谱。

  苍山与洱海的这种对位关系,是中国南方的地理奇迹,勾勒出农业时代的最高真理。山的永恒性和水的短暂性,以及儒家所谈论的智性和善性,所有这些组成了对偶的符码,用以唤起旅行者的心灵激情。在1937年的新年之夜,洛克曾经这样写道:“我孤独得不能讲话”。这孤独就是浪漫之旅背后的语义。在这壮丽的地理形态面前,所有的思想者都会站成一株孤寂的小树。

  泸沽湖是比丽江更为纯粹的地点,据说它保留了更多的“文化原生态”。在盛大的篝火晚会上,摩梭男人在前面领舞,舞步的节奏顿挫有力;身材高大的摩梭女人,拉着游客的手尾随其后,她们环绕篝火,构成了庞大的人圈。灼热的火焰照亮了情欲想象的黑夜。在“走婚神话”的煽动下,游客的激情在庭院里四处蔓延。一些人在孜孜不倦地舞蹈,脸上浮现出狂欢的表情。另一些人则在静观和起哄。而摩梭女则带着职业性的矜持微笑。传说中她们用来勾引男人的纤纤手指,始终蜷缩在自己温热的掌心里。

泸沽湖畔:它是路人临时的客栈,只提供娱乐而不是激越的灵魂泸沽湖畔:它是路人临时的客栈,只提供娱乐而不是激越的灵魂

  游客就是过眼云烟。在演唱情歌“玛达米”时,没有哪个摩梭女会天真地为他们支付情感。“摩梭浪漫主义”只有一个多小时的生命,晚会结束之后,所有的幻象便熄灭在火焰的余烬里。居民和游客都将返回自身的角色。大地恢复了日常的缄默。泸沽湖是路人临时的客栈。它只提供娱乐而不是激越的灵魂。越过小客栈的窗口,可以看见无语的格姆女神山,它的庄严面貌,隐没在一个后现代的镜框里。客栈主人、一群摩梭女人在楼下搓麻将和高声喧哗,她们是游客在泸沽湖畔所能听到的最后噪音。(原载《城市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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