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比艰难的道歉——关于中国社会的忏悔机制

2014年06月12日10:17   文化专栏  作者:朱大可  
田太权观念摄影《遗忘》之一田太权观念摄影《遗忘》之一

    文/朱大可

    北京红卫兵向曾遭他们殴打的老师道歉,经由《南方周末》的放大式报道,而成为一个重大文化事件,受到知识界的广泛关注。但正如原发媒体的审慎评论所言,尽管道歉者显示出过人的道德勇气,但这一事件本身并无普遍意义,它只是一个偶发事件,从反面验证了此类事件的稀缺性。然而,它足以充当某种个人良知探测器,用以探查社会的伦理反应,并据此对中国文化现状做出精确的研判。

      红卫兵道歉的稀缺性,体现于下列两个基本向度:1966年曾有1100万名红卫兵在全国著名的广场接受检阅,而全国红卫兵的总数,至少应在8000万以上,但此类道歉事件,却仅限于几名老迈年高的女生,犹如沧海一粟,显示出空间和数量上的高度稀缺;而在时间向度上,这场道歉延后了整整三十多年,早已超出“滞后效应”的底线。正是这种稀缺性敦促我们发出下列追问:红卫兵道歉为什么会如此艰难?而中国社会又何以缺乏必要的忏悔传统?

      只要探查一下历史就能发现,包括日本和韩国在内的东亚民族圈,面对着忏悔机制的普遍缺席。当东、西德国、前苏联、南非、加拿大和澳大利亚先后做出国家道歉时,没有任何一个东亚国家加入这个良心同盟。在二战中入侵东亚的日本,至今没有做出书面的国家道歉,而这种道德失语状态,分布在从国家、民族到个人的所有领域。

      作为传统的“外儒内法”的威权国家(又称专制社会),华夏帝国依靠酷法、专权、谋术和圈势,实施了漫长而完美的统治。法家系的巨大铁轮,碾压儒家及其民众的日常生活,由此滋养出四种反常的文化人格:施虐/受虐人格、比照/内讧人格、流氓/厚黑人格以及赌徒/投机人格。这是民族的黑暗之神,它管理我们已经两千多年,并且还将长期管理下去。

田太权观念摄影《遗忘》之二田太权观念摄影《遗忘》之二

      专制文化对生命个体的最大影响,就是培养大批臣服者,他们经过反复洗脑,成长为热爱威权的“新人”。这种人格在对上臣服的同时,也表现为对同胞和下级的欺压,显示出受虐/施虐的双重人格,令“吾日三省吾身”之类的儒家内省精神,停留在竹简、帛书、竹纸和舌头上,成为毫不律己、专门律人的信条。正是基于法家的强硬掌控,反思和忏悔成为文官生涯的精神冗余物。而在清扫“封建主义货色”的时刻,就连专门用来教化平民的儒教,都不能逃脱被消灭的厄运。

      基督教在21世纪中国的最大收获,是掌握了大批乡村和城市贫民,但它没有掌握知识分子阶层。中国知识分子大多是坚定的无神论者。他们被自己的理性学识所阻拦,无法获取神性真理的基本信息,从而导致基督教伦理在中国文化中的失效。

      传统中国的政治文化,营造着对上效忠和互相检举的“二人关系”,更无力建构真正的内省式道歉机制。精神自虐的“斗私批修”,完全不能构成内省的正确道路。官员拒绝道歉,是威权逻辑的必然结果。而所有的错误都被归咎于“历史”这个抽象主体。历史不会言语和抗辩,它永久缄默,并始终置身于被陷构的困局。而鉴于权力的榜样性,普通人都选择了沉默。这种多数人的沉默,构成“后文革”最阴冷的政治风景。

      文革是一次巨大的惊骇,整个民族遭到痛殴,而全世界都听见了这长达十年的哀歌。它唤醒被压抑的忏悔欲望,并且为这机制的发育,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契机。但令人惊讶的是,这个程序刚刚开启,就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遭到致命的摧毁。

田太权观念摄影《遗忘》田太权观念摄影《遗忘》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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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关键词: 忏悔 红卫兵 文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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