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有一天民族会变得不重要

2014年04月16日11:48   文化专栏  作者:纸牌屋  
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本尼迪克特·安德森
《想象的共同体》一书封面《想象的共同体》一书封面

  编者按:

  今年3月中下旬,当代最重要的民族主义理论家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受清华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高等研究所邀请,在清华大学做半个月的讲学。在此期间,安德森先生接受了【纸牌屋】的独家专访。

  撰文/特约记者 云也退

  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先生让人失望了。他懒洋洋的,脸上的陈肉像钟乳石一样下垂。将他的讲座挤满的学生,迎来了一个目光低垂、细声细气、有时干脆是在嗫嚅着说话的国际级大学者。

  凭着1983年发表的一本《想象的共同体》,安德森声名鹊起,成为民族主义研究的国际权威。促使他写作此书的,则是一个与中国直接相关的国际事件:1978—1979年间发生在中南半岛的武装冲突,在我们这边叫“对 越 自 卫 还 击 战”。那个年代的中国人也许为之困惑过:为何前有苏联,后有越南,本来同属社 会 主 义 大 家 庭的兄弟国家之间会发生相残的事件?有什么因素凌驾于阶级友谊和国际情谊之上,让两国兵戎相见?他们当然无力给出解释,在《想象的共同体》出版之前,英语世界亦没有令人信服的解释。

  安德森用一本书来解答。不过,细读过的读者必然会发现,他的写法其实相当有后现代主义的味道,头绪纷杂,贯穿其中的理路隐蔽得很深。他把民族主义在全世界的兴起大体分为三个阶段,不过对每个阶段的论述都穿插了很多鲜为人知的人物的回忆、评述乃至小说、诗歌,需要投入十二分的注意力才能跟上作者的思路。作为东南亚史的专家,安德森的作品里到处是越南、泰国、马来西亚、菲律宾、新加坡、印度尼西亚、柬埔寨、东帝汶等等主流视野之外的国家和地区,“殖民主义”、“帝国主义”、“解放”、“独立”之类的语汇都失去了它们在一般应用中所具有的感情色彩。安德森好像引着读者走进了一场真实的群氓格斗之中,之前的我们只是一群看黑帮电影的观众,饶有兴致地评论着这个人很阴险,那个人很迷人。

  安德森生于1936年,他说,东南亚作为一个正式的地缘政治概念,其历史比他的年龄还短。那些国家虽被长期殖民,但距离宗主国十分遥远,在安德森的研究中,它们在长达半个世纪的时间里受到美国的密谋干预,又被民族主义、共产主义、军事独裁、种族争斗等多种思潮和运动一次次侵袭、撕裂。安德森是一位纯学者,常常以一种局外人的身份,以学术语言介入那些生动的历史事件,极少褒贬具体人的具体行为。无论是马科斯还是苏哈托,抑或胡志明,在他的笔下都不曾作为暴君、独裁者、爱国者之类的身份出现。他像一位父亲一样观看、点评、叙述着晚辈们的举动。

  他最重要的几年田野调查是在印尼完成的,苏哈托政变上台后,他发表了一份详尽的研究报告,论证否定了后者的合法性,因此他于1972年后被禁止入境。正因为久居后殖民时期的东南亚,安德森不像一些人,喜欢把“爱国主义是流氓的庇护所”挂在嘴上,他乐于强调民族主义合理的一面,对民族主义和母语所引发的正面感情持积极肯定的态度。书中写道:“所有这些情感依附的对象都是‘想象的’……在这个方面,祖国之爱和永远带有温柔的想象成分的其他情感并无不同。”

  事情变化得太快。仅仅在《想象的共同体》初版八年后,苏联东欧发生剧变,此书得以重版,安德森在序中写道:中 南 半 岛的武 装 冲 突“似乎已经属于另一个时代了。”在第一版里,安德森说苏联官方的马克思主义完全忽略了民族主义的潜在威力,现在他则谦虚地表示,苏联各加盟共和国之分崩离析,是一种“令人忧郁的安慰”:忧郁是因为大国瓦解,一次重大的、试图融合多 民 族的共 和 实验宣告失败,安慰则是因为历史事实刚好证明了他的论断:民 族 主 义的洪流喷发,“想象的共同体”按照自己的逻辑捅破了苏联各族平宁相处的外表,彻底改变了它们的政治现状。

  安德森却已经把眼光放到更远的地方,他似乎不仅接受、而且欢迎一个不同族群的人们完全混居——不一定是融合——的现实,而且告诫读者们,多多从长时段的视角来看待眼下的境况。

  4月初的这个下午晴朗而单调,身材臃肿的安德森先生趿着凉鞋走回他的旅馆房间,接受《纸牌屋》的专访。按预先的设想,我从中国的话题进入访谈之中,安德森做出一副毫无准备的样子,有时岔开话题,有时用很轻很淡的语调,将我推近的镜头慢慢摇远。我感到,这是一个对自己的工作不那么投入、甚至有点轻忽的人,例如,他轻描淡写地提到一些少 数 民 族服饰的变化可能只是“teenagers’ fun”,不让我把话题引向沉重。这是他的防御机制,一个老年人需要它,享受它的保护,也许中青年人徒然消耗了许多能量,也正是因为动辄削弱和撤除这道防线的缘故。同样,《想象的共同体》里所发的诸多洞见,多半被它们的作者归入了可变的和暂时的范畴——恰与被想象为永恒的民族相反。

  有意思的是,在访谈时,安德森总在表达对美国的鄙视。他可能觉得,渗透性、侵略性极强的美国文化,对于他所投入了半生经历的研究对象是个威胁。民族主义,在他心目中,并不是一无是处的东西,相反,它毕竟有助于让世界变得多元、变得异彩纷呈,这甚至比因为某种文化一统天下而貌似和平的世界有趣得多。

  安德森不太习惯用电脑写东西。他说,自己就是早晨起来发发邮件之类,很多邮件发给他弟弟佩里,著名的新左派理论家,他一半时间住在洛杉矶,一半在伦敦。“我喜欢写,”安德森说,“在写下字之前先考虑周到,用了email之后,觉得写一封信就跟打个电话似的,错了就马上改,甚至说错了也不在乎。有人给我写来email,说‘我的信’什么什么的,我回复他说你这不是信,就是电子邮件。”

  侯孝贤的《悲情城市》是安德森眼下最感兴趣的电影,他说,这是他东南亚研究几十年来,看过的产自该地区的最有史诗意味的影片之一。当我问起他眼下在做什么研究时,他说他的一个重要项目是关于泰国黑 帮 政 治的。“泰国的秘密社会,就像澳门和香港的秘密社会一样,那些社会的成员来自东南亚各地,来自暹罗、新加坡、马来西亚,也有华人,结成帮派,互相争斗,所有人与所有人为敌,争当老大,雇佣许多职业杀手,指定一个人或几个人交给他们去杀。”

  他同时研究着好几件事,这些事件背后是东南亚复杂的政治、地理、历史和社会,但看来这些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任务,只是丰富了他的晚年生活。他在曼谷弄了一个公寓,虽然那里没有好的图书馆,但他很需要半年住在比较温暖的地方。“在美国住着有太多麻烦事,太多广告来干扰我,有时接到几个电话,我一天时间就全没了。美国太恐怖了。”

对话:

【纸牌屋】首先想先和您聊聊民 族同化的问题,比如有些少数民族服饰的民族特色已经在大幅度地削弱。

 

【安德森】哈,你看看这里的学生,他们都穿着美国人的衣服。你要是要他们穿中式服装,我想他们肯定会说不不不,行行好吧……

 

【纸牌屋】这两者是一回事吗?

 

【安德森】我带过的学生在毕业的时候早就不会穿他们入校时的衣服了。你知道我出生在昆明,后来我有一次来这儿,在一个湖边,看到两个小伙子穿得像服务生一样,一身黑,戴着耳环,这是美国佬早二十年的穿着,不知怎么的在这里还算时髦。对于青少年来说这就是他们的游戏。他们一直在变,跟着潮流改来改去,一季又一季。我说这个的意思是,你得搞明白那些人换服装是认真的,是真的认可其他民族的文化了,还是并不在意,仅仅拿它当找乐。

 

【纸牌屋】所以您觉得这些事情不必太当回事?

 

【安德森】要看怎么说了。举个例子,家长制的习俗在多数民族里都过去了,但少数民族的风俗变化会更加缓慢。在少 数 民 族,可能父亲是一家之主,他主宰一切,可以任意打骂家里的其他人,可能母亲的地位很低,甚至无足轻重。你同他们说这样不对,他们会说,这是我们的文化,文化就是这样,你还能说什么?父亲就应该打人,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也许过了十年十五年的他们也会变化。没有一个文化是可以固着不变的,你也不可能不变。

 

【纸牌屋】时间会说明一切。

 

【安德森】是。人看待自己的文化常常就像看待博物馆里的画。比如一个中国人移居国外,比如伦敦吧,伦敦本地人看到他就说,哦这就是中国了,中国人就是这样子了。但实际上中国早就变了,可是他的朋友、他的熟人仍然在从他身上看中国。而他二十年来也并不常回国,他心目中的中国就是他离开时的那个样子,变成了一幅画,一幅图像,固定不变的,他若是真看到了变化后的中国,会感到很陌生,很紧张:不,这不是我的祖国了。这种情况很常见。

 

【纸牌屋】每个人都在变?

 

【安德森】不是所有人。我特别指我这个年纪的人。由于电子化 革 命,我们所处的时代成了历史上一个罕见的时期,年轻人知道自己比年长的人懂得多得多。过去,只有19世纪民族主义者起来的时候才有过类似的情况,那些民族 主 义 者都很年轻,他们,当然了,也没有电视可看,也不是真的知道很多事情,可是他们就是认为自己在开创一个新的局面,而常规情况下,多少个世纪以来,父辈总是骑在儿女的头上的。现在你可以用电脑,互联网……

 

民族身份经常是为了某种需要而造出来的

 

【纸牌屋】我有个感觉:反抗的少 数 民 族常常是因为觉得自己受到了不公正待遇而反叛的,他们都很穷,被主流人群忽略,而当他们生活改善了,他们就不太容易意识到自己的民族性,不太有动力去反对优势民族。

 

【安德森】我不这么认为。从历史上看,民 族 主 义 者大部分不是穷人,他们是资产阶级,确切地说以中产阶级为多。他们是渺小的人物,但他们也不受穷,少数民族里的思想者则常常很关注社会上的穷人,同情穷人的处境,考虑着是否能为他们做点什么,这种感情可以移植、扩大到他们对本民族状况的认知上。所以不好说穷人容易成为民 族 主 义 者。再说,在一个城市里,穷人通常分布在周围的乡村,并不太容易反叛。

 

【纸牌屋】那么像克里米亚的鞑靼人呢?他们只能在乌克兰和俄 罗 斯人之间选择一个,哪里都不是他们自己的人。

 

【安德森】鞑靼人有悲惨的民族史。他们被长期驱离了自己的土地,回来之后又卷入了战争。克里米亚是个好地方啊,他们不该拿回来吗?俄罗斯人很后悔,苏联把它让给了别人,所以现在抓住机会抢它。

 

【纸牌屋】我想说说两岸三地中国人近来的关系。似乎因为有了香港地区和台湾这两个地方,“中华民族”的身份认同现在变得越来越成问题,生活在不同制度之下的中国人,互相会有陌生感,互相不信任。最近几年,香港华人的一些针对大陆留学生的恶意行为。

 

【安德森】你告诉我“locust”(蝗 虫)在中文里怎么说,我听现在香港人都管大陆过去的人叫“locust”……是的,台湾有些人既讨厌自己的“总统”,也讨厌 陆的政府和大陆人,几乎对什么都不满意;你知道现在连新加坡人都在抱怨大陆过去的富人太多,胡作非为。我在新加坡问当地的学生,你们怎么看这里的中国人?他们都很不高兴地说,这些才不是中国人,真正的中国人不会待在这里不走。你看,如果你要谈论少数民族,别总想着鞑靼人、库尔德人什么的,而忘了“海 中国人”这个群体,他们也是“ 少数民族”。现在谈论中国人,跟以前大不一样了,几百万人在海外,到处都是。

 

【纸牌屋】什洛莫·桑德,特拉维夫大学的历史学教授,他出版了《虚构的犹太民族》,说“犹太人”这个身份是虚构的,是犹太复国主义者为了建“犹太国”而设计出来的。我去见他,他跟我说,中国人的身份最初也是虚构的,是一种工具,为了把所有同一部落的人都集中起来,也是一种需要,为了组成一个政治实体而创制出来。“中华民族”是一个政治性的建构。您觉得这有可比性吗?

 

【安德森】两千多年前犹太教有传教士,他们在中东地区传教,使得许多人,来自不同民族和地方的人都信了犹太教,但他们并不是血缘意义上的一个民族。现在他们则 说犹太是一个古老的民族,说犹太性和犹太人身份是血液里的东西。这不是事实。有很多DNA检测实验,证明犹太人之间不具有种族血统上的联系,特别是阿拉伯国家测阿拉伯人的DNA,发现他们和很多犹太人的DNA有关联。

一个民族所有成员之间的关联是很复杂而神秘的,很可能是靠着后天文化的塑造,才使得这一群生活在一起的人慢慢有了共同点。其实即使是DNA检测也不具有完全的说服力。我同意民族身份经常是为了某种需要而创造出来的,我在书里引过勒南的话,他说为了组成一个民族,人们必须记住一些什么,更必须忘记一些什么。人们都通过自己的选择才同或不同其他人发生民族意义上的联系的。你觉得自己和某人属于一个民族,或不属于一个民族,经常是出于你当时的需要。

 

移民就是一笔投机生意

 

【纸牌屋】中国人有个“炎黄子孙”的说法,意思是我们是古代两个伟大国王,或者说族长吧,炎帝和黄帝的后代。可是据传说,炎帝和黄帝当初打了一架,打得很凶,炎帝打败了,最后双方和解。这跟希腊人的祖先雅典人和斯巴达人的事情也很像。是不是可以因此说,一个民族的起源传说其实并没那么确定无疑,也没那么光荣神圣?

 

【安德森】在家长制的古代,权力总是所有强人都觊觎的,雅典人和斯巴达人的战争持续了那么多年。要是那些国王聪明点,知道可以互相从对方那里得到让自己生存壮大的奥援,事情就好办了,可是国王们基本上都是不太聪明的。

你在想民族的起源,我在想,为啥不说说四万年前的北京人?也许中国人也是从非洲出来的?起初是黑肤,后来成了黄肤。想想看,你是炎黄的后代,更是北京人的后代,想得更远一些不是坏事。再看看朝鲜人和日本人,和中国人面貌如此相似,可是分立为不同的民族。你说中国人的起源可能是很不确定的,祖先之间都有过战争,那么是不是还应该推想,中国人和其他民族反而可能是更加同源的呢?

 

【纸牌屋】现在很多中国人都移民了,可不可以说,这些人对自己的民族属性的感觉并不强烈?

 

【安德森】移往澳大利亚、新西兰这些地方的人都不是想继续过生存竞争的日子,他们无非是想给孩子们找个生活的地方罢了。现实的需要会让人放弃很多理念上的东西。就说新加坡,这几年它的人口也一直在流失中,也许他们对李光耀家族也有看法了吧,要不就是他们觉得城市生活太乏味、太乏味了,除了去饭店吃饭、看看电影之外没别的可干,他们想去找个空间更大的地方安家。个人的选择嘛。

美国、加拿大这些地方,尤其是加拿大,公民资格是假的,虚伪的,中国有钱人拿一个身份,不过是把钱放到一个更加安全点的地方,让子女享受更便宜的教育,吃点安全的水和食物,他们根本不会去做个公民,他们的身份跟那个国家的政治理念一点关系都没有,移民就是一笔投机生意,转移财富,节省生活成本,等等。民族属 性是一个事实,在不能给他们带来什么的情况下,他们没必要对此有强烈的感觉。

 

【纸牌屋】不过,也许十年二十年以后,中国人里会有相当一部分成为全球主义者?

 

【安德森】我一向很不屑这种说法。我想中国人应该拿出点过去的勇气来,做一些和美国不一样的事。没有什么全球化可言,那不过就是美国化嘛。每个国家的历史都是荒诞的,好在我们不只是有一个国家,不只听到一种声音,它的邻国可以说点关于它的完全不同的故事。

 

【纸牌屋】您是位左派?还是中左派?您信教吗?

 

【安德森】我不是左派,我内心深处是个无政府主义 者。我不喜欢任何一个政府。我也不知道什么前景是更好的。我16岁前信教,16岁后,宗教就离我老远老远了。

 

【纸牌屋】我有时觉得民族归 属这个东西有点像《旧约》里的故事,本质上是建构出来,但在长期被传播、被使用的过程中有了某种功能,于是人们都信了它,且继续使用它,觉得那是一种先天存在的事实似的。

 

【安德森】可以这么说吧。时间在加速,以前需要几百年才能做到的事,现在有个十年就行了。真正信仰上帝的人越来越少。谁知道呢?民 族 主 义的崛起本身就比基督教、犹太教、伊斯兰教的积累要迅速很多,使用起来很方便,但现在不一样了,基督教、神学像是一些老古董,民族归属,也许它不会太重要的一天也很快会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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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关键词: 安德森 民族主义 东南亚 共同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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