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儒家思路开太平,才是正途(2)

2014年11月12日12:01   文化专栏  作者:龚鹏程  
曾引起争议的国家博物馆前的孔子像。曾引起争议的国家博物馆前的孔子像。

 

不认为儒学须做现代转型

    新浪文化:杜维明先生说,儒学的近代发展从五四开始到梁漱溟、熊十力、张君劢、冯友兰、贺麟,就是在做如何从儒家资源中找到能够和自由、民主、人权,法制配合的价值这样的工作。在台湾、香港、北美、新加坡,儒学现代性已经不是个问题了。但是,在当下的大陆,儒家如何实现现代性转化却还是一个晦暗不明的问题,以秋风为代表的学者们提出的儒家宪政学说,认为推动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就该回到儒家义理,回到传统中国的治理实践。他的理论遭到了很多的争议。您能否结合东南亚的实践,谈谈对儒家在现代政治层面上的作用及儒家宪政说的看法。

  龚鹏程:儒家的现代化转型,是七八十年代海外港台新儒学的主要论题与方向,也颇有成果。大陆目前似乎也在这个思路上打转,你问的问题即属于此。但假如这个思路本身就错了呢?

  哈哈,我是受过后现代思潮洗礼的人,对现代性大有质疑,根本不认为儒学须做现代转型,以适应现代。儒学的价值,毋宁说更在于它可提供批判现代性、反省现代化之癌的思想资源。因此,看起来我是在复兴儒学,其实不,旨不在复兴旧的,而是要健康地走向新的未来。对现代化论者所说的民主、自由与宪政等等,我也都是有疑虑的,不想比附。

    新浪文化:您曾经在《现代生活,儒家有什么用》的演讲中,论述了用儒家救治现代疾病的作用。杜维明先生在近期著作《21世纪的儒学》中,提出了“精神性人文主义”的概念,强调自己不是新儒家,而是儒学的第三期,也就是作为一种精神性人文主义的儒家。您是否觉得儒家在现代生活中,在人生命意义的层面上,作用要大于在政治、经济、社会层面上的意义?

  龚鹏程:我是讲儒学经世的,要治此末世,起废疾而兴中华。杜先生之意应该也是如此,但精神性人文主义云云,可能会如你解读的,偏于心性、精神意义方面。故你会问儒家在政治经济社会方面能否对现代人有作用。

  现代人对儒学隔阂太甚,故有此疑。实则儒学内外一贯,岂仅偏于一方?

  而任何政经社会制度,其实也都有其相应的精神内核,本是不能分开看的。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精神,依韦伯说,是基督新教的伦理,要入世禁欲,用勤勉赚钱来体现对上帝的虔敬。可是发展至今,这套经济社会制度还有禁欲精神吗?丹尼·贝尔说它早已出现了内在矛盾,贪婪的欲望压倒了理性精神与宗教感,故现今这个社会只表现为人欲横流。所有制度,都是由这个欲望意志发展出来的。要改造,除了枝枝节节讨论这个制度那个制度,难道不该追究那欲望之核吗?

  相反的,儒家讲人之初性本善,要克制私欲,发扬善性。这不仅在精神方面可补偏救弊,更可由此发展一套与之全然相反的经济社会制度来。

  政治也一样。现在谈民主,其实仅着眼于权利制衡,有现实的针对性。可是由儒家看,民主一是不究竟、二是不可欲、三是不称善。

  不究竟,是说民主只能达到权力开放、普遍参与、集合公众意志等功能,但这就是政治的目标吗?政治是管理众人之事,当然可以大家共同讨论管理之。但此众人到底要完成什么政治目标,却不是民主能涉及的。一个团伙,也可能大家民主协商了去杀人放火。

  不可欲,是说民主本非可以让人做为理想去追求之制度,现在只不过以“最不坏的制度”为号召罢了。可是这最不坏的制度,有其不能克服之先天弱点。首先,汗牛充栋的研究已证明了群众的盲目性、疯狂性、匿名性。其次,民主最大长处,是以数人头代替打破人头,可是社会上笨人永远比聪明人贤人多,数人头,愚民就永远居金字塔底层之最大数。所以民主势必成为庸俗政治,甚至民粹、群众运动,其弊不可胜言。西方自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以降,反对民主者不可胜数,殆由于此。

  故现代政治,在实施民主时,必含有若干相应条件。一是以教育提升民众群体的素质,抬高庸人群体的基本水平,以保障民主之结果不致太差。二是以精英及贤人政治介入实际运作。无此类条件,妄言民主,只能成为乱象。台湾在李登辉陈水扁时代之表现,即为一例。

  不称善,是说民主制度自有其人性论基础,认为人性恶或有罪或有幽阇意识。所以民主不是选贤举能,只是以制度保障权力与欲望之公开竞争而已。可是无论如何公开、制度化,力大利多者皆注定会压倒弱势团体,故须要另谋救济之道。总之,它不是性善论发展出来的,其效也不足以称善。

  以上所说,涉及许多学理问题,我自己又从政过、主持过台湾所有两岸文化、教育、科技、体育、大众传播等业务,故更有许多非一般学者文化人所能有的体会及经验,当然所见较真、所言较确。只不过,目前提倡民主,仍有其现实意义及策略功能,所以我也不反对,甚至还要支持一下。可是长远来说,以儒家思路开太平,才是正途,谁说儒家只能在精神性上做贡献?

 

台湾人的传统文化素养因礼俗润泽及家庭教养之故

    新浪文化:您近些年在大陆致力于推动礼乐文明复兴,活化了一些书院及孔庙,比如主持都江堰文庙,在上海开设“礼乐传习所”。社会上办书院、修族谱等现象也在逐步恢复。您觉得书院、文庙、“礼乐传习所”这样的机构,能够起到什么样的作用?很多人可能会觉得,旧时代的礼仪与现代生活相离太远,非常地不合时宜。

  龚鹏程:现代人是在打倒礼教的气氛及教育中走过来的,心理上抵触礼、口头上批评它不适用于现代生活,十分正常。但请问:一个现代文明社会要不要礼呢?谁也不敢说不要吧?西方人有不有礼呢?仍是有的吧?

  那么,怎么行礼?恐怕全世界也都是:有古礼便依古礼,古礼不适用则略加调整,若还以为不足,或有重大文化意义须要表达,所谓“明王兴化更始”,则制礼作乐。对不对?哪有一个人文世界是不要礼、不讲礼的?又哪有一个民族会把古礼都废掉?

  礼本来就须随时调整,孔子说“周因于殷礼,其损益可知也”,就是这个道理。古礼是基础,依之斟酌损益即成时礼。完全革命式的推倒重来,还自诩创新,只能说是无知妄作!

  再者,说旧时代的礼与现代生活太远,也是没常识的话。礼有岁时之礼,如过年过节,端午佩香囊、冬至吃汤圆饺子,现在不这样过?有生命之礼,庆生、祝寿、婚嫁、丧葬、祭祀、上坟,现在不需要?有生活之礼,应对进退、待人接物、敬语谦词,现在都不用了?

  至于书院孔庙或祀三皇五帝之典礼,乃古代吉礼之一部分,属于敬事天地先贤先圣之礼,本来就非一般生活,是生活中的特殊重大事件,故历代祀典均十分完备,仪乐隆重。在西方,只有教皇登基一类礼可相彷佛,谁说要用到日常生活中来?谁又有资格用到日常生活里来?一生能看上几回,就够幸运了。现在还有我这样的人,能把古代礼乐恢复活化给你看,你更该偷笑了。

    新浪文化:一些讲经班、国学班,也爆出了一些负面新闻,背诵“三字经”、“千字文”等启蒙经典,受到了质疑。您在台湾创办过南华、佛光两所致力于传统文化传播的大学,出版过很多传统文化普及的著作,能否结合台湾在国学启蒙和普及的经验,谈谈国学究竟应该怎样学习和传播?

  龚鹏程:各地读经班国学班,良莠不齐,有些负面新闻,诚然!但比得上正规体制的小学中学大学吗?如要报导教育体制内的问题,恐怕罄竹难书吧?

  各地读经班国学班,其实是为补救现代教育缺失,不得已而为的民间自力救济。资源少、经验不足,堪悯助而非讨伐。拥有国家资源的正规教育体系为何不强化传统文化教育,而令饥民在文化资粮匮乏的情况下挣扎呢?

  过去各地的儿童读经,徒令背诵,事实上就是不得已的。若要讲解,哪来那么多师资?要新教材,谁来重编?故只能拿经典先读诵起来。经典又久未亲炙了,不知轻重;抓着《弟子规》一类俗陋启蒙手册,便以为是经典了,持之大诵特诵。其愚当然不可及,其情则甚可悯痛。

  现在教育部已开始把传统文化列入纲要了、教材中传统文化的比重也大幅增加了、台湾的《中国文化基本教材》更被大量引进了,这当然都是好事。但以台湾过去的经验看,此仍非探本之道。因为教育体制与考试制度尚未纳入反省。

  体制且不说,现在的教育方式是配合考试的。而依现今之这套办法去教传统文化,非令学生作呕不止、非让他们在考试后立刻把教材及圣贤教诲抛诸脑后不止。

    台湾在学校里教传统文化,情况即已是如此了。如果大家觉得台湾一般人的传统文化素养还好,绝非在学校里学了的缘故,而是整个社会的礼俗润泽及家庭教养尚未尽失传统矩范之故。

    新浪文化:大陆游客热衷谈论台湾人的“温良恭俭让”,您是否也觉得这是传统文化在台湾保存完好之故?可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柏杨的《丑陋的中国人》,龙应台的《野火》,曾痛批过国人的劣根性和文明素质。

    龚鹏程:台湾本来就有许多值得批评之处,反省以求寡过,又正是儒家传统,因此这类批评甚多,也不奇怪。

    柏杨先生之说,延续五四以后鲁迅一派的国民性批判,对传统持否定态度,但当时对提升民众文化素质仍有积极作用。龙应台则主要是对文教环境的批评。后来台湾强化素质教育、提倡通识教育,并进行全面教育改革,皆是与政治民主化同步进展的。虽总体而言是失败的,这失败也导致了台湾的衰退,陷入目前的困境,但其中经验仍有颇多值得参考的价值。

    至于你说传统文化在台湾保存完好,我深以为愧。传统文化在台湾的情况,可能略好于大陆,但哪谈得上完好?该努力传承与发扬者多矣,两岸如此,正须协力!

(采访人:邓玲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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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关键词: 传统文化 儒家 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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