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贤亮的苦难修辞学

2014年09月28日12:12   文化专栏  作者:朱大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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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灵”与“肉”的博弈

  寓言

  张贤亮无疑是“伤痕派”中最具才华的作家,在经历了数年的改造和推进之后,粗陋幼稚的官方文学,终于在张贤亮那里走完了精致化的程序。他对俄罗斯作家屠格涅夫、列夫托尔斯泰和苏联作家阿"托尔斯泰、阿赫玛托夫等人的模仿,从文体上升到了内在的灵魂,也就是获得了一个类似东正教徒的价值容貌。他据此整合自己的历史记忆,并把要把它们纳入博弈型叙事的框架。

  跟其他作家完全不同的是,张贤亮“亮出”了自己半宗教式的修辞体系。这是他获得官方文学殊荣的主要原因。没有任何作家能够像张那样,借助东正教加斯大林主义的苏联文学的混合教义,调动完整的隐喻—寓言修辞技术,营造了一个中国痛苦记忆的有序的书写体系。这不仅是苏联前辈文学经验的展览,也是中国记忆修辞学的一次成功尝试。

  《灵与肉》、《绿化树》和《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是张贤亮自传体伤痕小说的三部曲,描述了灵与肉的激烈较量。在张贤亮自传体小说的语汇里,肉是两种隐喻的复合,它不仅意味着情欲,也意味着食物、金钱和资本主义的生活方式。而在另一方面,灵则隐喻着纯粹理性、知识分子精神、爱国主义和民族忧患意识。这是一个复杂的对抗体系,却被简化成了灵与肉的隐喻式对话。从当时思想体系里获取养分的张贤亮,无法理解灵与肉的内在和谐,相反,他要向我们喊出最尖锐的战斗呐喊。但这不是与外部世界的抗争,而是内心的自我交战。越过热烈的自我否决和自我忏悔,他要完成圣徒式的精神寓言。

    这“一部书”将描写一个出身于资产阶级家庭,甚至曾经有过朦胧的资产阶级人道主义和民主主义思想的青年,经过“苦难的历程”,最终变成了一个马克思主义的信仰者。

                                              ——《绿化树》序言

  《绿化树》的男主人公章永磷,一个劳改农场服刑的右派知识分子,只身面对着三重饥饿:严重的肠胃型饥饿、性饥饿和精神饥饿。前两者属于肉,而第三种则属于灵。三种饥饿不仅是张贤亮主人公的普遍特征,也是当时知识分子的基本状态。在张贤亮看来,导致这种状况的内在原因,是知识分子的政治原罪。由于跟工农脱节,他们天生是有罪的,需要不断自我忏悔和自我改造。这种原罪感来自东正教作家和本土领袖的训诫,在中国作家的记忆里变得充满诗意起来。

  在张贤亮的文本里,土地、河流、村庄、草原,所有这些母体性事物都是同义的,可以自由借喻和替换。它们是延安探母运动的延伸,并且比其他伤痕派作品更加温柔、性感和悲喜交织。

  作为罪人的知识分子,完成其精神净化的历程,有赖于两个方面的外在助力,那就是圣经和天使。而这两者在《绿化树》都已完美具备。为了坚守自己抵抗肉欲的信念,章永磷热衷于躲在小屋里阅读马克思的《资本论》,而这就是他的伟大《圣经》,他藉此拒斥着食物和女人的强大诱惑。他的女人马缨花,则是荡女和天使的混合物,她散发着富有(食物)和肉欲的光辉,同时又代表着童贞和纯洁的爱情。她是用以解决三重饥饿的使徒,身上叠加着但丁《神曲》中圣女贝德丽采的影像。

  我们可以看到,《绿化树》具备了圣徒叙事的全部寓言性元素:一个热切忏悔的知识分子罪人,一本影响深远的革命圣经,以及一个引领罪人走向觉醒的圣女。马克思主义圣徒就是这样诞生的,它复活在记忆的午后,向我们发出亲切而隽永的召唤。张贤亮的三部曲都有一个类似的结局,那就是灵魂对肉欲的战胜。灵魂从肉体那里解脱了,游荡在广阔的思想草原里,犹如自由的骏马,充满获得新生的精神狂欢。这是肉体和精神双重自由的象征。但它实际上只是一种叙事的自由,它改造了痛苦的记忆,把它变成一曲迷人的赞美诗。罪人在摆脱了肉欲的引诱之后,把自己交给了一个形而上的国家实体,那是知识分子的美妙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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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反讽

  在灵与肉交锋的前线,思想的迷惘是无可避免的。鉴于价值的严重错乱,张贤亮的男主人公章永磷,置身于一个反讽式的空间,并且注定要成为一个反讽式的人物,成为21世纪人们赞美或嘲笑的对象。

  张贤亮的反讽不是来自话语的层面,而是来自更深的意识形态层面。究其本性而言,这已经超出了修辞学的范围。在《资本论》的干枯字词的底部,肉体欲望的火焰在熊熊燃烧。这种自我悖反的叙事就是最大的反讽,穿插在张贤亮的小说里,犹如一条坚固的锁链。它是如此沉重,同时又洋溢着喜剧化的谐谑色彩。

     我悄悄摸了摸枕在我头底下的《资本论》。“也许你还能从那里知道,我们今天怎么会成了这种样子。”现在,只有这本书作为我和理念世界的联系了,只有这本书能使我重新进入我原来很熟悉的精神生活中去,使我从馍馍渣、黄萝卜、咸菜汤和调稀饭中升华出来,使我和饥饿的野兽区别开……

         ——《绿化树》第七节

  这显然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反讽式记忆。肉欲不可阻遏地从身躯里生长出来,而《资本论》的坚硬信念,横亘在人和他的欲望之间,犹如一座难以逾越的迷墙。作者必须接受革命的精神洗礼,同时又面临着肉欲的无限诱惑。

  在《男人的一半是女人》里出现了一段谐谑的对话,双方分别是大青马和主人公章永磷。它显然与记忆无关,而是一段彻头彻尾的虚构体,却成为劳改生涯的最有力的诠释,打开了记忆原体的意义之门。大青马的存在是第一度反讽——在马的动物形态(表层语义)和它所具有的知识分子灵魂(内层语义)之间,出现了严重的错位。这种错位制造了强烈的荒诞效应——在经历了长久的缄默之后,那头陷入泥潭的畜牲突然开口说话,俨然一个洞察一切的智者。

    我来到这世界上,就经常吃大字报。大字报虽然有股墨汁味,但毕竟是草纤维做的,比饲养员给我们不负责任地塞来的长草好吃多了。我发现。我出生在一个语言空前发达的时代。你们人类现在别的方面都退化了,惟独擅长玩弄语言。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在长期的熏陶下,我自然也会说话了!”

        ——《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第三章

  这是拟人修辞所营造的古怪场景。文革所生产的大数量的极端话语,被大青马像草料一样进食后,竟然转换成了思想和语言,其洞察力甚至超越了那些浑浑噩噩的罪人。而在这个尖锐的反讽之上,也即在觉醒的大青马的思想与言说之间,还出现了第二度反讽,那就是用反语来嘲讽这个被压制情欲的世界。大青马自称是一匹骟马,并一再讪笑章永磷是精神被骟的阉人,由此构成了“阉人骑骟马”的古怪图景。但事实上,这却是一种惊醒者的黑色自嘲。这场对话企图利用马和章的某种反转的镜像性,揭示他们在情欲灭绝上的同一性——

    由于我被骟了,我灭绝了情欲,抛开了一切杂念,因而我才有别于其他牲口,修行到了能口吐人言的程度。正像你,谁也不能不说你在劳改犯中,在卖苦力气的农工中,背马恩列斯毛的语录是背得比较熟的。而另方面,因为你又并不是被骟掉了什么请原谅我用词不当——如司马迁那样,却是和我一样在心理上也受了损伤,所以你在行动上也只能与我相同:终生无所作为,终生任人驱使、任人鞭打。任人骑坐。嚯嚯!我们倒是配得很好的一对:阉人骑骟马!

                    ——《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第三章

  骟马和阉人之间的对话在这种反讽气息中延续着,充满了弱者的无奈的机智。骟(阉)就是最彻底的反讽,它摘除了唤醒情欲的根器,却获得了智慧(精神),这是一种最可笑的代价,也是思想极权制度留给民众的最高礼物。而在马的言说和被言说者章永磷之间,竟然还出现了第三度反讽,大青马透彻地闻到了章身上散发的肉欲气味,以及他的精神觉醒的可能性,并就此发出了睿智的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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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关键词: 张贤亮 修辞学 知识分子 记忆 苦难 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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