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倒幼儿园的大门

2014年08月16日16:52   文化专栏  作者:杨波  
人生而自由,但却无往不在枷锁中。 ——卢梭人生而自由,但却无往不在枷锁中。 ——卢梭

 

  咱们一起推倒幼儿园的大门吧

  文/杨波

  近来网传一个名为《恐怖的幼儿园》的帖子,其中个别“不愿昧良心”的幼教从业者揭发了一些幼儿园黑幕,如在伙食上克扣孩子,在监控镜头拍不到的厕所逼孩子蹲着不准起来,或用捏手腕这种不着痕迹的方式来体罚孩子等等。这里有个疑问,即便监控镜头拍不到、捏手腕不着痕迹,但作为当事人的孩子为何回家后不告诉他爸妈发生了什么?

  因为这些当事人多为小班三岁左右的幼童,他们的记忆和叙事能力尚没有达到能将此事告诉父母的程度。

  这些年来相关幼儿园对孩子的恶行比比皆是,比上述坏得多的你也想必听说过,且多数应是将它们作为偶发事件来猎奇罢。而上面那篇帖子则暗示恶行是普遍的。因为孩子的客观智识条件决定了这些事件被公众识破的几率之低,低几率下这些事件却仍屡屡曝光,其普遍性就此得以证明。

  你还不信?不信什么?不信当下公共道德已经堕落到可以任幼儿园虐童普世化的程度?为人父母者,你居于什么身份来宁信其无?

  虐待儿童、老人和疯子是人类的传统。表面看来,这一传统基于这些丧失或欠缺理智的人无能于将其被虐待之事说出去,即便说出去也没人信,于是给坏人们钻了空子;然而,切其根本,之所以要虐待他们,正源自大众对其“丧失或欠缺理智”状态一致的的恐惧、仇恨和妒忌。这些以童真、昏聩或谵妄为症状,集中体现为反理性症候的病人(罪人),对成人社会以理性为核心的价值基础造成持续不断的威胁和破坏,因而必须予以治疗(覆灭)。

  近来还有条新闻讲养老院老人的睾丸被人割去下药,被阉者在访问中承认事先同意被阉——为什么?“反正也没什么用。”他给你钱了?“他不给我钱。”不疼?“咋不疼呢!”……请问,这位老人是否符合成人社会对其合格成员的智识要求?

  1968年法国五月风暴有句口号,“咱们一起推倒幼儿园、大学和其它牢狱的大门吧。”养老院当然属于“其它牢狱”。幼 儿园等早教体系是不折不扣的训诫机构,它们填鸭般向儿童灌输理性,为了令孩子们早日适应、步入成人社会而无所不用其极;养老院则可喻为电影《楢山节考》里 70岁以上老人等死的那座山头,并自欺一千倍。这些老而不死的无用之物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儿女抱着将父母送进火葬场的心态把他们送进养老院,前者因此感到的内疚是人类道德伪善本质的绝好写照。

  逼一个三岁的孩子记住海豚用英语怎么说,跟喂饭时故意用勺子戳伤他的上颚在根本上并无不同,其区别仅是有无获得孩子父母的授意而已——而或许只需20分钟,一位幼教专家就能说服这对父母同意他们的孩子在被喂饭时被戳破上颚,理由呢,我想莫不过于是为了让孩子更合群?更独立?更习惯受挫?拥有更健康完整的人格?……更早适应社会?

  进而,文前所谈对孩子体罚式的虐待不过是普遍的教化式虐待的一个分支,它由它所不符的道德体系所孳生,属于在一定百分点之下允许发生的意外。各位,幼儿园正是对孩子的虐待本身。这跟它一个月需花销三百还是三万块无关;它无论多么完美,这完美的判断也只能建立在成人社会对幼儿园的定义之上,即建立在对孩子的虐待之上。

  幼儿园是以无限精细的监视、管理、暴力威胁和包括处死在内的惩戒制度来维系其和谐、进步的成人社会的模型,一个对此非但一点都不缓和,反而更严厉的写照。

  你去过幼儿园吗?到处都是草率、腐朽的卡通画及装饰;包括老师、园长、保安和踏入幼儿园的家长在内的一切成人皆白痴般扮作儿童口气说着蹩脚的英语;血迹般的小红花和小红旗溅满四壁;孩子永远处于排队状态;他们的小床整齐而拥挤地排列在一起,令我想起城市公共墓地里的墓碑;老师们则永远像血汗工厂的工人一样精疲力竭,这些刘海始终被汗水贴在额头上的年轻女性气急败坏地表演着某种油腻、专业的爱,跟宠物店里的阉猫者别无二致;还有那些刷在墙上的,将孩子作为人类人质的花言巧语,如“一切为了孩子,为了孩子一切,为了一切孩子”……总之,在拙劣而肤浅的儿童化装饰内部,这里四处吹着伤及骨髓的虚伪、冷漠和残忍的寒风,像一名极其无耻且大胆的露阴癖,幼儿园将腌臜的成人社会一股脑地摊开在孩子面前,好让他们在尚未学会瞋目结舌结舌之前先学会麻痹和屈附。

  以上一起指向了幼儿园的两个本质。一,跟别的监狱一样,取缔被关押者的自由并予以强制化集体管理是其两个标志性手段;二,运营的市场化转变,主题向社会主流功利价值观的亦步亦趋(如双语教 学的泛滥),表明幼儿园是一条制砖厂式的生产线,其生产以消耗孩子的童年为手段,目的则是满足以孩子父母为表率的成人社会对孩子的要求,如用英语数到十,或复述孔融让梨的道德。

  这一切都跟孩子本人的诉求无关。在成人眼里,孩子或是无法提出诉求的,或是经过成人的清洗,通过孩子提出诉求的方式及内容的非理性,而将之篡改为符合自己心意的诉求。关于这一点,所有那些暗示自己可以摇身变成孩子肚里的蛔虫的所谓儿童心理学家、社会学家和资深幼教从业者写的各种建议和鸡汤,概莫除外,都应该去见鬼。

  不用说被捏手腕或戳上颚,即便因午睡睡不着在老师催促下所承受的焦虑——孩子可能遭受的虐待,父母们不是想不到或不承认,但他们在下意识里,宁愿把以此为代价来换取孩子的某种狗屁成长,其说法常常是,人终归是要面对社会的——你不会永远是孩子。这种歹毒和决绝倒对仗于他们将老人送进养老院时藏在心底那句,人终归是要面对地狱的——你不会永远活着。

  五月风暴还有句口号是,“托老师和考试的福,六岁就开始与人竞争。”现在则不是六岁,而是两岁。

  上文提过,两三岁的幼童,其记忆力、思维方式和语言能力所决定的非理性状态导致了——除去无法说清楚自己在幼儿园的经历之外,更要命的是,与那些大致完成成人化(即具备了起码的自控力和价值判断)的大孩子相比,他们必将遭受更为严苛密切的监管和规训。接着,却正因为没有自控力和价值判断,这种在客观上尤为严苛密切的监管和规训对孩子精神的刺激和伤害亦随即翻倍。他必须要去做他并不知道为什么非这么做不可的事,否则就会遭到或明或暗的惩罚。

  诸位,这不是什么别的,这是一种迫害。是人可能面对的最残酷的迫害。我们将自己刚断奶的孩子扔到这迫害中去,并为此付钱。

  不,这不仅仅是一种迫害,它更是一种报复,一种嫁祸式的报复。当一个成人翻着白眼、徒劳无功地追忆童年时,他就会想到报复。再老的人也知道缅怀童年,所谓无忧无虑,所谓天真无邪,但这不过是拍照布景前的Pose,当他们确定自己连在脑海中吹起这个名为童年的肥皂泡的能力都已丧失时,他们就会急不可待地摧毁其亲生骨肉的童年。这种冷血常乔扮为某种无可奈何的社会宿命论,事已至此,事必如此,疼一下就过去了……类同于非洲土著无可奈何却坚持为孩子施割礼时的血腥场景。

  儿童之外,疯子和痴呆老人亦自有其自由,这些自由必须被否认,不止于此,认识这些自由的途径也必须被认为不存在。不承认这些疯癫者的自由是成人社会为其自身的自由得出定义的前提;成人社会一切谱系的合理性,必须在对那些疯癫式自由一刻不停的 讨伐、消除、招安中,并借此与其始终保持的剑拔弩张的敌对状态中,方可成立。

  童装款式,及孩子唱歌跳舞等在成人面前表演内容、风格的普遍成人化是一种证据,如儿童T台秀;去年四月,因家庭经济矛盾山东郓城一女子将她的两个孩子绑在腿上跳宋江河自杀,孩子死了她没有,这是另一种证据。第一种证据证明了上述成人社会对儿 童自由的讨伐、消除、招安的普世;第二种证据则证明了这种迫害可能严厉到什么程度(越是制造及饱受成人社会之恶的人,在将孩子推入这个火坑时,越理直气壮并肆无忌惮)。

  以及厌童症。很多受过高等教育,30岁左右的社会中坚罹患此病,似乎是为了更酷地彰显某种时髦的,自由主义式的利己主义,他们干脆将儿童弃置于人类(成人体系)之外。携着某种即将接管这个世界的睥睨,为了承诺并示范对这个世界完备价值的捍卫,他们毫不掩饰对孩子的厌弃,公开侮辱孩子,得意地称之为“可以移动的屎袋”, 宣称恨不得掐死在公共场合撒尿乃至喧闹的孩子。在他们眼里,儿童就是希特勒眼里的犹太人。这是所有沙文主义中最令人伤感的一种。他们不惜借由孩子生理上的局限性所导致的有悖于成人世界之物,如词不达意、失禁或无行动力,来恬不知耻地强调后缓和、呈出后忍受孩子对其的挑衅和冒犯。

  只有疯子和脑萎缩的老人才可能回归童年。不少艺术家企图回归童年,以占有他们从孩子身上发现的某种天赋。这一造作里唯一有价值的是对这一天赋由年龄所决定的承认。儿童是启示和镜子,可以打通某个虫洞,令最固执死硬的成年人也可意识到自己的疯癫;艺术家基于这种指认指桑骂槐,他们不过在利用并炮制成人的绝对疯癫在儿童的相对疯癫反衬下的美学。安徒生们、宫崎骏们跟描绘乌托邦的哲学家一样,他们没有办法从自己的屁股上拔身而起,再不着边际的幻想也是成人的、现世的,俗不可耐的。他们没有向童年回归一步,不过在制造某种返照的假象,而不用一秒钟,这些返照随即变成对儿童疯癫的铁证。这种反指控对自己倒打一耙式的无耻毫无知觉,属于人体炸弹或死刑犯在刑场上喊其教主箴言式的狂热症候。 

  卡夫卡说:“为了这个世界,你可笑地给自己套上挽具。”不仅自己,还有自己的孩子。每一个疯子都是人类对人的一次恢复,每一个孩子则是人对人类的一次质疑。如果有一种不再产生疯子的完美社会模型,人必须在一出生时即得到所有阶段的人的完备的理解和尊重。人的精神不再经历昆虫般再生式的变形,而是生而能言或一生混沌,像生下来就能跑能吃草的偶蹄类动物,成人和儿童的分别仅仅在生理上存在。这意味着文明的覆灭,意味着人对自己的本质反动。这不可能。 

  疯癫分两种,一种是从正常到疯癫的,疾病式的后天疯癫,另一种则是儿童式的先天疯癫。前者是理性的丧失,后者是人天性里对理性的抗拒和无视。成人赋予儿童理性,即对其非理性(童真)的剥夺。这种剥夺和对疯子的虐待性治疗一样,在对方的非理性体系中,这些治疗和迫害必须遭到本能处趋利避害式的抵抗。

  哭闹和顽皮之外,孩子用无知的眼神依赖地望着妈妈,这亦是抵抗。每个孩子都在以卵击石地斗争,绝望而势必惨败的战斗着。这令他们嚎啕着来到这个世上一事显得尤为悲壮。

  一只甲虫不知能否记起它蛴螬时吃土的童年,人却打心底不认识相册里那个被刻意打扮成疯傻 者的幼时自己。佛教将生苦位于八苦之首,出生时“冷风触身犹如刀割箭射”云云;看这几天湘潭县孕妇死在产房的医患纠纷新闻,我才知道胎儿要靠吞咽羊水才能 获取足够的蛋白质,而他本人的尿则是羊水的主要成分。出胎住胎时地狱般的苦厄和自己尿的滋味没有人能记住,但这不代表有人可以逃过这些经历。忘记那些并非没有发生的事,在弗洛伊德看来是一切疯症的起源。人就是凭一股疯劲活着。

  我有一个四岁的儿子,刚从幼儿园退学。我们没有跟幼儿园发生任何冲突,只是儿子嚷着不想 上,那就不上了。在家之后他明显高兴了很多,这也令我感到高兴。跟成人无法回归童年一样,儿童也无法保持童年。这个我明白,也从没有认同过诸如让孩子在家 上学等刻意将孩子屏蔽于社会之外的激进行为,因为不合逻辑——我本人就是社会派来的,让孩子“屏蔽于社会之外”也是社会借我向他传达的意思。除非把孩子扔到林子里当狼孩,而人类文明竟然将这样的林子和狼都接管了。

  孩子有其独立的生活,包括他生在这么一个人间里,对此,我必须予以我力所能及的尊重和保障。所以我不会做错什么——我的局限性也是他生活独立性的一部分,对此我只能为他感到遗憾。

  最后,我对诸位的建议是,不要让孩子上幼儿园,至少在他被作为父母的你们亲自摧残到具备成人式的记忆和表述能力之前。

 

  (声明:本文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新浪网立场。)

文章关键词: 幼儿园 虐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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