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物,赵本山(2)

2015年01月22日16:49   文化专栏  作者:文学报  

  欢笑过后的草根观众没意见,文艺评论家却耐不住了,在具有“文以载道”悠久传统的中国社会里,夸张点说,文艺作品要是不能达到“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基本要求,那就迹近于犯罪。草根观众这些小人物,从来就被视为文艺家的教化乃至感化对象,从近似麻木的状态中,将他们拯救出来,是所有文艺作品的共同使命。所以,揭示小人物悲催生存中的人性闪光,能得到评论家的首肯,而听任小人物继续悲催生存,只能受到抨击。在这层意义上,赵本山不受人待见,不完全是赵本山的错,只是赵本山认同的文艺功能同评论家的认同不在一个层次上。不过,因为赵本山只管用舞台形式表达自己的文艺观,而舞台表演是一种“象”,“象”中之意可以见仁见智,要一语中的,还得靠操弄话语的评论家。在这一点上,赵本山从一开始就不占据主动,因为他无法表达自己作品的“深刻内涵”,而只能听任评论家“说三道西”。面对评论家,赵本山是真正的小人物,几乎束手就擒、无计可施。

  《捐助》:攀不上的“高大上”

  说实在的,赵本山不是没有想过,如何同主流文化评论搞好关系,但这个偏爱小人物身上生活逻辑的“二人转”演员,真的不擅长“高大上”,一不小心,画虎不成反类犬,也是有的。在这一方面,尤以2010年央视春晚小品《捐助》,最为明显。

  在以“忽悠”为题材多年之后,赵本山推出了向主旋律、高大上靠拢的 《捐助》,但其心可悯,其效可疑,社会反响非常不好。当时有人替赵本山叫屈,甚至认为源于“新浪嫉妒搜狐”而借攻击赵本山来“泄私愤”。此话当然臆测成分多了些,但也具有相当的“蛊惑力”,因为当时新浪微博势头确实大。仅就受到抨击而言,赵本山其实一点不冤,这个借小人物做正能量的小品存在太多的问题,从头到尾都是。那年我在给各地电视台大型节目部讲课时,就列出了《捐助》的九大“政治问题”。

  第一,穷人捐助穷人。《捐助》的两个主角,不管是准备捐3千,但误捐了3万的,还是本来不想捐,但被人代捐了的,都是穷人,家底各只有15000元,其他财产就剩房子,房龄还比他们年龄大。穷人辛辛苦苦积下一点钱,倾家荡产地捐给了另一位穷人,这肯定让提倡慈善捐赠的人不高兴。因为今天社会上讲慈善,有点“醉翁之意不在酒”,关注的既有如何造福穷人的一面,更有让富人出一点血,使捐助成为某种“富人税”,来缓和一下贫富分化的一面。可是,小品中没见富人捐,只有穷人捐,同人们关注捐助的潜台词牛头不对马嘴。加上赵本山自己大大地富有,买私人飞机、生病住别墅疗养等,一再受人诟病,再做一个让穷人捐助穷人,而不是富人捐助穷人的节目,能不招骂?

  第二,穷人因为捐助变得比穷人还穷。捐助的农民本来只有15000元钱,多摁一个零,不但自己的钱全捐了,还把亲家的15000元钱也捐了,那不成了倒贴?现在他不但没钱,还欠了一屁股债。让一个穷人变得更穷,甚至比捐助对象更穷的人,如此捐助也值得肯定?《捐助》希望穷人承担的捐助责任到底有多大?

  第三,穷人被捐助。捐助老汉亲家也是穷人,指望拿这钱找老伴,结果被人给捐掉了,用2009年最流行的一个词汇来形容,就叫“被捐助”。捐助理当自愿,哪有如此强制的?赵本山要面子,明明摁错了,但要面子,不肯反悔,这没问题,是他的选择。可凭什么亲家也一定要把15000块钱投进去?不成了强制捐助?这又是当时最为公众反感的。凡在国有企事业单位和机关里供职的都有体会,遇到捐助,只给你一个通知,每个人都得乖乖掏钱,这是典型的“被捐助”。在小品里,亲家被捐助,还受到“直播”的挟持,能让对此深有“痛感”的评论家口下留情吗?

  第四,救助者和被救助者倒错。捐助的是两个老人,受捐者是个年轻人,进大学18岁,刚好成人。两相比较,到底谁更有能力,谁更有未来?在小品中,两个本身有困难、能力越来越差的老人,去捐助一个虽有困难,但有能力,更有未来的年轻人。在了解慈善的人看来,这不是积极倡导,而是形同讽刺。一个人年满18岁,在法律上,就是一个有完全行为能力的、独立的公民,应该用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怎么能让比他更困难的人来捐助他,却自己成为穷人?

  第五,捐赠与制度性资助的错位。今天,穷孩子考上了大学,经济上肯定遇到困难,但不会毫无办法,他可以获得制度性救助。比如,学校有助学金,还可以申请助学贷款,课余时间,也可以在学校里或社会上勤工俭学,养活自己,读完大学,这在今日大学里早已司空见惯。但在小品里,大学生从一个捐助人那里就得到三万块钱,付完四年学费还有余,如果还有其他捐助,那四年里不用任何努力就可以安安稳稳地读完大学。如此美好的前景不说是否现实,就是真有可能,这种可能又有多大?对于那么多的穷孩子来说,能够指望、应该指望吗?赵本山借慈善来掩饰穷孩子上大学的困境,能不为评论家抨击?

  第六,让受助者现场感恩。当今中国慈善最为人诟病的场合,就是大事张扬地让受助者出来公开谢恩,完全不考虑受助者的感受。成熟的慈善资助根本不会要求捐助者和受助者彼此联系,更不会让他们现场谢恩。但在中国,捐助者是否感恩往往被看得很重,不少企业家也诉苦,说捐了那么多钱,连一封信都收不到,等等。他们不知道受助的孩子,宁可不要钱,也不愿意出席谢恩仪式。在小品里,赵本山不但把受助的单亲母亲叫来了,还安排她向捐助者磕头。如此安排让受助者的尊严何处安身?对穷人是什么感受,“富人”赵本山有感觉吗?隐含“夫妻对拜”的磕头情节在小品中是一个发噱的包袱,但在慈善领域中,却是让人十分恶心甚至被触痛的地方,《捐助》为什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第七,拿捐助买礼品答谢捐助人送礼。赵本山为了给泸州老窖做植入式广告,极其生硬地插入受助者给捐助者送礼的桥段,这是真正的利令智昏,为了赚钱而不顾生活逻辑。受助者要有钱送礼,还拿别人的钱干吗?拿了穷人的钱良心不安,直接把钱还给捐助者,至少还一部分也好,哪有拿人的捐助款给人送礼的道理?

  第八,给穷人送奢侈品。受助者送给捐助人的礼品是“国窖1573”,几百上千块钱,这么贵重的礼怎么可能由被捐助的穷人拿出来?一个自己不富裕的人捐助了三万块钱,含金量极高的三万块钱,却被受助者拿了一部分去买奢侈品,虽然贵重,但对捐助者却一点用处都没有。生活中如有捐助者遇到受助者如此相谢,一定会气得发疯。赵本山为了植入广告赚钱,违背生活常理到如此地步,还能指望“社会反响良好”?

  第九,以奢侈品向穷人挑衅。人们本来指望富人捐助穷人,《捐助》 让人们的指望落空了,赵本山导演了一场穷人捐助穷人,捐完之后,变得比穷人还穷。在这样一个穷人与穷人之间相扶相助的场合,突然出现了“国窖1573”,这个代表富人和奢华的符号出现穷人场景里,又是何等突兀,这合适吗?“国窖1573”不是富人在穷人面前显摆,而是富人直接向穷人挑衅了。

  相比其他人创作的小品,《捐助》有其鲜明特点:它是非常写实的,赵本山最善于把生活的细节保留和展示出来。所以,在评析时,也不能不从生活的真实出发,来追究小品在逻辑上难以立足的地方。

  这个小品明显是过去时代的产物。作为一个深深扎根在黑土地里的农民,赵本山把自己能够理解的施舍、报恩、道义等收进了节目,对他来说,没问题,对许多带着传统价值观的人来说,也没问题,因为,在现实生活中经常可以看到这一幕,没什么稀奇。但他不知道,今日中国正在建设的“慈善事业”,是整个国家现代化事业的一部分,其中所体现的现代性包括国家对国民的责任、公民个体权利与义务、人道与尊严等一系列新理念、新做法,而这些确实是赵本山既不熟悉,更难把握,甚至在情感上尚未认同的。

  本人对赵本山的欣赏之处,不在于他把二人转“绿化”了,因为“绿化”之后的二人转受到的诟病比没有绿化的更多,而在于他把东北文化那种乡土气息的东西,根子上的东西,保留下来,传播开去。比如,在 《乡村爱情》里,人们看到的不仅仅是东北式对话、故事和情节,还可以看到东北人的思维方式、说话习惯和人与人的交往模式。赵本山在保留中国乡土文化上,成就卓著,这毋庸讳言。但反过来,正因为他立足乡土,自觉保持同文化根子的联系,所以在面对急剧转型的中国社会和文化时,也容易顾此失彼。今天的中国典型地表现为一个历史进程的“连续统”,其一端是传统的农业社会,另一端则是“后工业社会”。认同于传统文化的赵本山自觉站在“农业社会”的一端,因此同“后工业社会”存在着明显的距离。在“农业社会”占据荧屏,而“后工业社会”占有话语权的当下,既为人叫好,又为人诟病的尴尬必定成为赵本山的宿命。

  文化产业:有产业,无文化

  舞台上的强势和话语空间的弱势,既是赵本山无奈面对的现实,也是他自觉作出的选择。听从中国农民的狡猾本能,赵本山遵循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道理,在一个“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社会环境中,拼命完成先富起来的目标,然后利用资本的力量,壮大自己的话语,最后形成了中国文化领域的奇特一幕:一个被主流评论家反复抨击的“俗不可耐”人物,却凭借自己创作的“俗不可耐”的小人物,占领作为主流之皇冠的央视春晚舞台,充耳不闻“下台”的呼声,呼风唤雨20多年,形成“赵家班”蔚为壮观的场面。如此做派在满足草根观众的需求的同时,只会让主流评论家更怒不可遏。

  评论家的愤怒源自于他们对今日中国文化领域之诡异缺乏敏感,未能把握其最深刻的特征:“有文化,没产业;有产业,没文化。”凡是坚守着传统准则的作品,尽管品位不低,但市场通常大坏;而采取市场取向,不符合传统准则,则几乎都赚个盆满钵满。要媒体和艺人坚持文化使命,自然是有道理的,但难上加难,不是难在坚守之不易,而是坚守之没有意义:掌握着遥控器的草根观众按照平均8秒,最快4秒的频率,转换着频道,坐而论道的主流媒体,如果抓不住观众,再“高大上”不也形同无用功?更何况媒体从业者在服务主流之外,也要养家活口,按月支付住房按揭,文化机构本身还面临经济绩效考核,承担着上缴利润的职能。现在,要让大家选择,在有收益的“产业”与没有受众从而也没有广告商、没有收益的“文化”之间作出选择,会有什么结果还需要研究吗?依托媒体尤其是央视的营利倾向,抓住了观众的赵本山最终战胜了控制不了遥控器的评论家,只因为在物质的实利面前,纯粹的话语永远是“第二位”的。不管我们把什么冠冕放在“产业”前面,最终是冠冕跟着产业走,成为产业的卖点,而不是对产业的制约或限定。想当年,陈佩斯离开央视,从而给赵本山腾出位置,不也为了一笔经济账没有算清楚,“为五斗米折腰”的岂止赵本山!

  然而,不管文化产业家如何长袖善舞,把文化产业做成了“有产业,没文化”,把艺术家做成了“艺人”,只要还在文化领域中活动,某种内在约束机制总会发生作用。缔造“本山传媒集团”后的赵本山在文化产业化方向走得更快了,但只要还打着文化的牌子,评论家就会像追逐垂死动物的秃鹫一般,盯着他不放,指望用伤口流淌下来的新鲜之血来荡涤中国文坛的庸俗。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如果有重新选择的机会,赵本山愿意背负“媚俗”十字架,再走一遍这条成功之路吗?

注:本文标题为编者所加,原标题为《赵本山:时代夹缝中的“小人物”》。

上一页12下一页

  (声明:本文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新浪网立场。)

文章关键词: 赵本山 小人物 文化风向

分享到:
保存  |  打印  |  关闭

推荐阅读

热文排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