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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宋唯唯

　　在胡冬的强烈邀请下，林朦朦从女生宿舍搬进了他的公寓里。他们住在了一起，准备着出国，目的地是加拿大。说到底，林朦朦她终归和杜雯雯是不同的。她要的生活也不是平常人的生活。胡冬是她人生路上的一块跳板，一趟顺路车，她可搭乘他去往更加繁华的境地。

　　年轻公子胡冬这样的人，半生里最大的烦恼就是上学和追逐女孩，在这两方面，哪一点他都是毫无业绩的。唯一抚慰他的便是物质本身，这弥补了他的那些空洞的虚荣。胡冬们总是城市里起床最晚的人，太阳光洒在屋子里沸腾，再往下就该残了，此时胡冬起床了。胡冬是男人中少有的讲究生活品质的人。他无比热爱厨房。每一个葱头都要捣成泥，呈颗粒状绝对不可以。每一片绿叶都要漂洗多少遍，少一遍都不安心。淘米呢，如何才可做到洗净了米，又保住大米的蛋白质和营养成分，胡冬给自己出了好多难题，忙碌得满头大汗，充实又愉快。菜呢，每个炒好的菜都按照他的口味勾芡、放味精、撒胡椒粉，然后装在水晶雕花盘里，色香味俱全地端上了桌。如若有一点点不合意，一定要倒进垃圾桶，起身重做。这一顿饭吃下来，菜凉的凉了，米忘记焖到电饭煲了，汤呢，还没有上桌子，海鲜都被他两个下酒了，肚子却还是半饱的，于是再等待汤起锅。

　　收拾桌子，擦完地板，高楼上的太阳早已经西斜了。剩下的该做什么呢？朋友们都只有夜晚才聚会的，出门的话外面太阳太热了，打开电视全是广告和购物指南，翻翻报纸吧，也是乏趣的。这一对男女对坐着，百般无聊，却又找不出事来。两人脉脉对望，林朦朦的眼睛是会说话，会唱歌，会跳舞的。他们并头躺在地毯上，每一句对白都是一句电影台词，他们憧憬着，各自怀了一颗毫无激情的心，策划着他们一起去哪个国家，读什么学校，学什么专业，各自成就一番什么事业。胡冬因为林朦朦有可能邂逅一个英俊的外国男人而吃醋得不行，于是林朦朦及时献上一番缠绵的表白，胡冬这才启齿一笑。再往下，是要生几个孩子的，如果综合他们的优点，则是长成了天下第一漂亮的安琪儿。如果照着缺点长，该是何等的可爱而可笑———两个人相互挑剔，相互取笑，笑得打滚，然后搂到一起。

　　下午便在澎湃的情欲中度过了，这激情放纵的不是热情和爱，是一种无事可为的放肆，他们像两个顽童，想出来无数奇怪的花样来。对方的身体是一个巨大的探险地，可激发出无穷的快感和刺激，他们真是醉生梦死。然后，搂抱着，沉沉睡去，身上沾着腻腻的黏液。这个小睡是焦躁的，心浮的，噩梦不断的，偏偏又不想醒来，夜生活尚早，醒来做什么呢？

　　夜晚最终还是来到了，是在一点一滴的企盼和等待中到来的。夜晚的朋友们从城市的各个角落拥来。胡冬是个特别能交朋友的人，对谁都是掏心的好。他喜欢很多很多的人在一起，喝酒、讲笑话、唱歌、泡妞、出丑，只要不剩他一个人，怎么个玩法，花多少钱，玩多久，什么花样，都行，他都愿意。玩这个东西，一旦成了一种生活状态，中间什么也没有，也真是累人啊，如同无数个这样的夜晚，这每一个夜晚都是青年胡冬们的生活缩影。笑话是熟得耳朵起腻了的，无论谁起头，胡冬一想到结果，就合作地笑起来，非常给面子。还有酒，各个牌子的啤酒、洋酒、红酒，水一样从喉头流下去，天天喝酒，喝醉的快感越来越难以寻求了。桌子下是女孩林朦朦温柔的小手，也可以是另一双讨好的小手，胡冬时不时体贴地从桌子底下握一握女孩，手放在她的大腿上任意游走，香艳又熟稔。

　　而白天依然是难熬的，愈来愈多的，他们开始吵架，起头的理由千奇百怪，这样的吵嘴很有讲究，有开头，有压抑，有爆发，有忍让，有逼进，有高潮，有结局，每一回都是有声有色的。两个人都认真投入，尾声是林朦朦哭了起来。吵过了架，胡冬也恢复了以往的做小服低，他们拥抱，道歉，接吻，盟誓，然后是绝望的和好，和下一次绝望的再来。每到下午六点，林朦朦必定将电视节目调到北京电视台的财经频道，她常会指着屏幕招呼他说：“你看，这个人，他是我从前的男朋友！”电视上的肖岳宸是理着平头的理性的男子，林朦朦还详细地向他介绍，她从前的男友肖岳宸多么的出色，多么的优秀，甚至现在还没有结婚。胡冬专注地看着林朦朦，她的双颊潮红，眼睛炯炯发光，神采飞扬，眉目间都是喜色。好多次，当胡冬从通宵电脑麻将桌上下来时，发觉林朦朦一个人依旧没有入睡，她抱着肩膀蜷曲着身体坐在黑暗里，或是对着台灯发呆，毫无知觉地泪流满面。胡冬默默停在卧室外面，他明白，林朦朦并没有爱上过他，从来都没有过。

　　一夜，胡冬半夜醒来，发觉枕边没有人，他推开卫生间的门，竟然发觉林朦朦晕倒在浴池里，她赤裸着身子躺在冰凉的清水里。这一刻，胡冬感到震惊而心酸，但他同情的只是他自己，他供养着这个穷苦而爱慕虚荣的女孩，将丰盛的物质分享给她，可她居然没有爱上他！他微笑着，很有风度地把她抱起来，用干燥的大浴巾裹住，捂到床上。

　　闲暇无事的下午，杜雯雯约着林朦朦一起出来逛街，给孩子买东西。西单中友百货一层的咖啡厅里，阳光透过透明的遮阳大玻璃，温和地洒在她们身上。杜雯雯怀里抱着一个洋娃娃似的女儿，她带着软边的小花帽，穿着美丽的小裙子。这两个女孩捧着咖啡杯，谈笑风生地说着话，她们这一届的女孩子，法语系的好几个女生都没有念到毕业，便各奔前程了。她们曾经最瞧不起的女孩，斥之为庸俗不堪的人，如今却真正去了法国巴黎。有几个唱歌好的女孩，辍学成立了一个美少女合唱队，频频在电视上亮相。同学们还争相打听杜雯雯和林朦朦这一对好朋友的下落。每到此刻，她们便沉默了。

　　于是换一个题目，谈一谈男人，林朦朦开始滔滔地倾诉，她详细地告诉好朋友所有关于她的生活细节，她讲述胡冬家农民致富的故事，胡冬伪装的绅士风度之下的鄙陋本色。现在唯一还可以拴住林朦朦的，便是胡冬家里正在为他们两个申请出国留学。胡冬的父亲有生意在加拿大。林朦朦对好友宣布：“他妈的！等到了加拿大，我的头一件事就是找个老外，甩了他一走了之。”她巴不得此刻住所的煤气泄漏、天花板塌陷、电路失火，将正在电脑前玩麻将的胡冬陷入其中，一死了之。她越是鄙视胡冬，就越是无穷无尽地向杜雯雯描绘肖岳宸。毫无疑问，胡冬这个男人连人家的鞋底都不如。可是，她的无能的父亲，她的多病的母亲，这全都是她的牵挂，使得她不得不做一只筹码，将自己押上一个莫测的前程，有望做一个有钱人家的少奶奶。

　　杜雯雯呢，她有着一双刻毒的眼睛。说出来的话全是打击林朦朦的理想的。她断定林朦朦应该及时抽身，从胡冬家里搬出来，将这样的男人远远弃之。她的话虽句句真理，一字一莲花，可是放在林朦朦这样以利益为重的人生之中，还是不顶用也不现实的。

　　等到城市上空的夕阳从头顶的玻璃上一点一点收去金辉，隐去光芒的时候，她们站起来，刚才所说的话像话梅核一样，冷清地遗弃在茶几上的瓷盘里。她们走到长安街上，各自打车回家。北京的黄昏吹着浩浩荡荡的风，旷远的长安街上行走着无数的人，陌生的人。她们站在暮色的白光中告别，一个人看着另一个人离去，融汇进人海中。“她这是要去哪里呢？”这样的一念使得她们心里酸楚不已。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了对方，她们都该是多么的孤单啊。

　　林朦朦的母亲来北京看病。她寄居在姑妈的家里，和父亲一起睡地铺。胡冬除了提来一只华而不实的水果篮，再没有下文。有一天，林朦朦陪着父母逛街，母亲在王府井商场看中了一套天鹅绒面料的唐装，而价格却是不敢问津的，母亲连连说着不要不要，走了好远，还独自悄悄回过头去，看了又看。父亲和林朦朦兴致勃勃地谈起5月的车展，父女两个都装着没有看见的样子。

　　林朦朦回到家里。胡冬这天没有玩电脑，并且兴致也很好，为了一个小小的理由嬉皮笑脸的要惩罚她。他们在客厅里追逐着，打闹着，林朦朦抓着软绵绵的靠垫，追着胡冬恶狠狠地砸他，她真恨不得手上搬的是一块石头！末了，胡冬打输了，林朦朦将他按倒在沙发上，从他钱包里掏出一叠钞票来以示战果。她拿着钱就奔下楼，跑到姑妈家里将母亲带出来，再去王府井商场买回了那套衣服。在街头告别时，母亲穿着那套衣服欢喜又瑟瑟的样子，令她坐在出租车上泪雨倾盆。母亲太苦了，她被人生压垮了，这一生之中的流放、离别、无谓的争争斗斗、贫困、疾病，丈夫早就没指望了，女儿居然放弃了大学学业，唯一的希望便是出国，胡冬能带着她出国……林朦朦一路想着一路流泪，等到了公寓的楼下，她擦干眼泪，如常地走进楼道，挺拔而矜持地站立在电梯小姐艳羡的眼神里。